沈璧没有反驳,却伸手去解季北城的衣裳。
季北城一把握住他的手,“侯爷……我自己来!”
他上前两步,解开衣襟。伤口虽上了药,绑上纱布,却依然往外渗着血,前胸血红一片。待蔺容宸看清,他忙将衣衫掩好,退与沈璧并肩,“高大人怎么不说是你私自用刑在先呢?”
蔺容宸听得此话,忿然作色,“高骈,是谁给你的胆子,敢逼供朕的臣子!”
高骈一哆嗦,跪了下去,“皇上……季,季北城无召入京,臣也是为了我云楚的江山……”
“无召入京?”蔺容宸挑眉,“谁跟你说他无召入京?朕早就派人前往西南,带去了口谕!高骈,朕真没想到,你居然猖狂之至!”
“皇上!”高骈五体投地,大呼,“您不能因爱才如渴,就这般袒护季北城!否则,迟早有一日会出大事的!”
“高骈!”蔺容宸震怒,没想高骈说话一向深思熟虑,今日会这般口不择言,赶紧唤了人进殿,“将高骈带下去,交由三司会审,依罪量刑!”
高骈喊着冤枉,被人拖了下去。
殿里只剩沈璧和季北城。
蔺容宸的眉头紧锁,脸色极其难看,“季北城,你居然如此胡闹!”
季北城跪地请罪,“是微臣思虑不周,让皇上费心了!”
蔺容宸道:“高骈是户部尚书,朕今日将他责罚,岂知明日朝堂之上,要生出多少事端!”
沈璧反驳,“此事本是太师所为,他越权扣押季北城在先,授以私刑在后,高骈这是替他背锅,他避之尚且不及,难道还会为高骈说话?皇上趁机剪了符卓的半个羽翼,怎么得了便宜还卖乖?”
蔺容宸被他气得一口气险些没提上来,“沈璧!你太放肆了!”
沈璧不但没有收敛,反而更进一步,“皇上也不看看季北城身上的那些伤,但凡我再去晚一点,他的命都要交代在天牢里了!说不定死了还要背着谋逆之罪!我真怀疑,他受这一遭是皇上为了名正言顺地除掉高骈所设的局!”
“沈璧!”被人窥破心计,蔺容宸恼羞成怒,拿起桌边的砚台狠狠摔在沈璧脚边,“你自己问问季北城,问问他是不是私自进京!”
季北城怕沈璧再胡说下去,弄的没法收场,拉着他的袖子,不停地摇,“侯爷,此事真与皇上无关,是我听闻姑姑身体不好,心里放不下,想去看看她!”
听到“姑姑”两个字,沈璧抿唇不再说话。
蔺容宸看看他俩,一脸嫌弃,连连挥手,“下去,都下去!赶紧下去!气得朕胸口疼!”
两人回府后,季北城欲往福伯为他准备的房间去,却听沈璧道:“你到我房里来,我有话问你!福伯,给季将军备一套干净的衣衫,也送到我房里。”
门一关上,沈璧便道:“此事皇上真不知道?”
“不知。”季北城想了想,接道,“不过,他应该猜到我会来。”
“你姑姑真的身体欠安?”
季北城摇头,“她很好。我只是给了皇上一个明日早朝堵上有些人的嘴的借口。”
“你还用给他找借口?我们这位皇上,若论算计人,恐怕云楚无人能及。”沈璧没好气道。
不是他受了伤,所以季北城才入京,刚好被高骈抓住把柄。而是高骈得除去,需季北城入京,所以他要受伤。
从他和高骈结下梁子的那一刻,蔺容宸就知道这是个良机,只要利用的好,不愁拿不下高骈。
这话沈璧没有说,也不适合说。毕竟他受伤,季北城就会入京,这个因果关系说出来太奇怪,以至于连他自己都没去细想为什么。
“过两日还需劳烦侯爷陪我去一趟白云观。”季北城知道沈璧不想去,补道,“侯爷在山上等我便可。”
“知道了。”沈璧淡淡应了一声,“你的伤如何了?”
季北城拍拍胸口,笑道:“再重的伤,我都受过,这点伤算什么?”
“那你在宫里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我还以为上次给你准备的棺材终于派上用场了。”沈璧揶揄道。
“棺材?侯爷为何……为我准备棺材?”季北城惊了不小一下,细细一想,必还是婚约的事,也就没打算再问个究竟,又道,“那是为了让人以为我受伤极重,这样皇上才好治高骈的罪!”
“哼!”沈璧冷哼一声,“你倒是为他考虑的周全!”
也不全是。
他一开始愿意跟符卓走,是料定了符卓会把这件事推给高骈。他知道高骈记恨沈璧久矣,留着终究是个祸患,不如趁此机会将他除了。
谁知这么巧,他和蔺容宸想一起去了。
沈璧一手支着下巴,手指还不闲着,把玩发上的红缎带,另一手挑着灯花。
两人还是头一回这样面对面,心平气和地坐着。
火光熠熠,映在沈璧那张一贯清冷矜贵的脸上,为他平添了不少温柔。
“这根发带似乎很得侯爷喜爱。”季北城意有所指。
“故人所赠。”
“原来侯爷也是念旧的人。”他轻笑,“但不知是哪位故人,北城可认识?”
“你不认识。不过很巧,他与你同姓。”
“哦?”季北城追问,“那他现在何处?”
“不知。”他在沈璧的眸子里看到落日余晖般一闪而过的光芒。
“侯爷没找过么?”
“生如浮萍,一朝分散,从此天涯,何必再找?”不过十六字,字字藏着难消的孤寂。
季北城垂眸,声音淡淡的,“侯爷说得对。”
伤口疼的越来越厉害,他有点坐不住了,“侯爷,我先回去了。”
“再等片刻,我叫福伯煎了汤药送过来,你喝完就在此休息,我去书房睡。夜里有事,唤我一声便可。”沈璧起身,解释了一句,“客房太偏,不方便。”
季北城知他担心自己,抱拳道:“多谢侯爷!”
沈璧点头。
这一夜漫长的难以度过。
不能躺,不能趴,前半夜季北城只能坐着打瞌睡,天快亮了才侧身在床上眯了一会儿。
醒来时,福伯已领着大夫进来。那大夫也是常来,跟福伯很熟了,一边被季北城换药,一边感慨,“这整个京城,进来请大夫的次数估摸都没侯府多。”
福伯笑笑,“侯爷还小时,府里看病就一直是于大夫,也有十多年了。于大夫可能不记得了,季将军就是当年府里从树上掉下来的那个孩子,当时你媳妇正在生产,我硬是把你拉来了。”
说起这事,于大夫记忆犹新,“因为那事,侯爷还被老侯爷给打断了腿……”
福伯听得此话,忙打马虎眼,“于大夫还是赶紧给季将军换药吧!一会儿侯爷就该下朝了。”
季北城道:“福伯,我有饿了,想喝点清粥,厨房可有?”
“老奴这就叫人去做!”
支走福伯,季北城忙问:“于大夫,你之前一直给沈家人看病?”
于大夫点头,“这是自然。侯爷出生前,我就一直在给府里人诊脉了。”
季北城正色道:“既然如此,北城有一事想问于大夫,还请知无不言。”
“季将军想知道什么?”
“侯爷十五岁那年,为何会突然失明?”
于大夫心头一惊,力道没控制住,季北城胸前的伤口又开始往外渗血了。他毫不在意,“于大夫不必有所顾虑,我与侯爷情同手足,只想知道当年的真相。”
于大夫叹了口气,想起沈璧的事,一时感慨万千,“当年毒瞎侯爷眼睛的药,还是我给他的。”
作者有话要说: 心疼一下这位皇上,在两篇文里都被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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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讣闻
寒气凛冽的夜,周遭一片死寂。
天地间,唯有雪花落在竹叶上的扑簌声如同婴儿微弱的哭泣。
沈璧从怀中摸出一个通体白净的瓷瓶,瓶身还带着体温。这是他从于大夫那里央求了数月之后才拿到的。
他摩挲着温热的瓷瓶,眼神在暗夜里幽亮冰冷。
如果所有的痛苦和折磨都能在一瓶药中了结,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没有什么好犹豫的。
朔风入窗,床头跳动的烛火挣扎了一下,悄然熄灭。瓷瓶落地,破裂的脆响惊动了门外的福伯。
“不好了!少爷服毒了!快来人啊!”
惊呼声凄厉、尖锐,仿若漫天雪花,很快,覆盖了沈府的每一个角落……
雪一直下着,苍茫无边际。
在翻飞的雪浪中,依稀可辨一抹浓墨,沿着香炉峰陡峭的石阶踽踽独行。
季北城足尖轻点,如飞鸟掠过羽翼。不过片刻,人已到山脚下。他拢拢怀中正灼灼开放的红梅,唇边有破冰融雪的笑。
香炉峰的梅花果然幽香逼人,姑姑见了这花,定会展颜一笑!
当他抱着梅花踏入庭院时,那个整日郁郁寡欢的女子又在倚门落泪。细碎的流雪沾满了她的发,她却浑然未觉,只是痴痴地望着天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