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色医用口罩遮了他大半张脸,留出碎发下一双漆黑水润的深色眼眸,落下隔间外一句平和冷静的救人妙方:“方择,老师叫你,这里交给我吧。”
见习生不动声色地舒了一口气,感激地看了来人一眼便快活似神仙般地起身离开了。
方小哥独生子女,二十多年来交往最深的小孩儿就是他本人,长到现如今这么大个,仍不知晓该怎么和这些披着天使面孔的小魔鬼打交道,好在每次都有同学赶到及时救场。
同学姓许,单名一个啄,特别又好记,学习好,长相好,最为难得的是脾气也好。
眼见着许啄再一次三言两语便哄得嘴巴像上了保险的小朋友乖乖开口,于轻描淡写中薅掉了人家三颗蛀牙孩子都愣是忍住没哭,方见习忽然羡慕得有些牙酸。
“哥哥,这是和我一起长大的乳牙吗?”
妈妈去缴费了,小男孩跟在许啄身边,摸着透明密封袋里的三颗小牙齿,忽然有些伤感上头,又想哭了。
许啄蹲在他的面前,眼睛微微弯了弯,嗓音很温和:“嗯。它们长得没有你快,所以换了一种方式陪伴你。”
小男孩吸吸鼻子,把乳牙往怀里揣了揣,郑重道:“那我一定会保护好他们!”
许啄点点头,神情认真,瞧不出丁点儿敷衍:“好,加油。”
中午人少,小朋友和妈妈离开后诊室便空了下来,许啄扯下手套去消毒,方择倚在门口等着他一起吃饭,看着同学扒下口罩后清秀好看的五官,越发感慨。
“哎,啄,你是怎么做到每次都把那些小孩哄得晕头转向的?”
不许说长相!都戴着口罩,难道光看一双眼睛两个人就能差出那么大距离吗!
许见习想了想,合理避开正确答案:“我不是独生子女。”
方见习松口气,唠了起来:“嗷!这倒也常见,那你在家是哥哥还是弟弟啊?”
看他哄骗小朋友时游刃有余的模样,似乎应该是哥哥。
但是……方择忽然想起来,他以前好像听同学说过,隔壁班的班花许啄有个哥哥,感情很好,一放假就来学校接他。
是班花,没说错。
“都是。”
方择没反应过来:“嗯?”
许啄看着手中的泡沫,忽然很轻地笑了一下。
他说:“我有弟弟,也有哥哥。”
弟弟不知道此刻正在干什么,但哥哥现下正坐在和他方才极为相似的环境里,握着线圈机给人后背上刻“精忠报国”。
被刻的不是岳飞,贺执也不是岳飞他妈。
客人是位爱好汉文化的外国友人,归国在即,非常想在身上留下一段美好的异域回忆,于是他在美团爱屁屁精挑细选了三天三夜,最后非常眼瞎地走进了正兴大厦的纹身黑作坊。
老板娘苏泊尔今日年度第十七次无故旷工,代理店长贺执正卧在休息室昏昏欲睡,新来的小学徒便敲了敲门,说是有人点名要大师动针。
大师是位忙人,家里头那位还在上学却比他还忙,好不容易放了暑假,立刻被他哥打包带去北欧滑雪避暑,昨天才回来。
这几年行素的员工来来往往,除了贺执和苏泊尔始终留在原处,旧人离开,新人到来,还有的人离开后又再次归来,真切地在老板娘的工资账本上书写了何谓“江湖”与“匆匆”。
苏泊尔前年转了性子,和他的宅男男友出去玩了个大的,回来时两人无名指上都戴着婚戒,包里还装着一纸在教堂里念过的婚书。
自此以后,这口锅便是口不老实的锅了,成日旷工出去游山玩水,一旷就是十天半个月。
守财奴不再守着他的灶台,留下的备用锅性子也惫懒。店里不再似往日门庭若市,但莫名其妙的却好像更受欢迎了几分,每到预约开放日,余位总是一秒售空,搞得跟明星演唱会似的。
如今驻店的纹身师除了贺执以外只有两名正式员工,剩下七八位身份自由,除了借着行素的名头揽些生意,大多还是为了来这里同大师学学手艺。
大师有两位,一位今年二十五,名头在燕城响得乱七八糟,还有一位是上一位前两年在街上偶遇后请回来的,据说是他失散多年的师哥,也不知是真是假。
而贺执不才,正是那朵芳龄廿五的名花。
“倪书呢?”
贺执睡意尚迷蒙,胳膊搭在眼皮上,嗓音有几分哑。
小学徒有点怵他,扒在门口小声道:“倪哥说他下班了。”
贺执嘲弄地扯了扯嘴角:“我师哥说他下班几天呢?”
小学徒头都快埋进墙里了:“……半、半个月。”
师弟既然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跑出去玩,师哥便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小肚鸡肠。
贺执轻啧一声,坐了起来。
“客人是男是女,要纹什么?”
小学徒领着他往楼下,边走边鹦鹉学舌:“男的,老外,文质彬彬的,说要纹四个Chinese。”
贺执打了个哈欠:“说人话。”
小学徒在楼梯上站直了:“他要在后背上纹精忠报国!”
贺执:“……”
这四个Chinese字简单,花样也简单,客人来之前就自己设计打印好了,当下就能动工。
贺执坐在沙发上看着白纸上力透纸背的微软雅黑,沉默良久后对上了金发哥们儿碧油油的绿眼睛:“You,sure?”
哥们儿认真地点了点头,又拍了拍胸脯用八分正宗的燕城方言铿锵回答:“确定一定以及肯定!”
……行吧。
贺执没忍住挑起眉毛,在客人去做准备的空当拿起纸拍了张照片,煞有介事地给微信置顶的小朋友发了过去。
“岁月如梭,沧海桑田,我已经不是当年的那个贺执了。”
没头没尾的配了张“精忠报国”的大字,好在熟悉他的人一眼就能看出来贺执又在无病呻吟些什么。
许啄正和方择一起在医院门口吃煲仔饭,消息弹出来的时候小方无意中瞥到备注的“执哥”,没忍住慨叹道:“你和你哥感情可真好啊。”
许啄正编辑着给贺执的回复,“嗯”了一声,发送成功后才放下手机温吞答道:“是很好。”
昔日寡言的少年能够出落成如今漂亮大方的模样,所有这些经年积累的细微变化,全都来自贺执对他的爱与温柔。
方择慕了一会儿,想起许家人丁兴旺,还有个弟弟,又有些好奇:“那你弟弟呢?好像没听你提过他。”
弟弟。
许啄筷子一顿,一时没说出话来。
离开燕城的头两年,许偲偶尔还会给他写信。
梁妍带他去了南方沿海的大城市,通过了重点高中的入学测试。
这次没有跳级,许偲这些年升学休学转学,兜兜转转最终却是回到了与自己年龄适配的高一从头来过。
他不再缺课,同学也难得的好相处。
新同桌是个文静的女生,不似某人聒噪,一下课就凑过来叽叽喳喳分享他上节数学课看得津津有味的青春伤痛巨著。
断断续续联系了两年,许偲在某天忽然断了来信。
自己去的信如石沉大海,而许偲在更换号码后从来没有给过他新的通讯方式。
5G时代,许啄却在信件失联的情况下完全失去了找到他弟弟的途径。
他精神不济了几天,就在贺执心疼得病急乱投医准备带他去报警之际,久未联系过的梁妍给他发来一条信息。
“小偲很好,我们很好,以后不要打扰他的生活。”
来信的是许偲,关他妈什么事。贺执不高兴,许啄却拉住了他要接过手机的指尖,轻轻地摇了摇头。
许偲已经长大了,梁妍也不再似往日那般病态地管控着他,今天这句话,十有八九是出自许偲自己的想法。
燕城是许啄和贺执的家,纵然连泥带雨,仍然是不可割舍的过去与未来。
但对许偲来说,过去从来都不算美好。
他有新的生活了,而作为曾经过往的一部分,许啄可以也应该被割舍掉。
想起最后一封信的末尾,许偲在一贯的流水账记事后久违的那句“再见,哥哥”——许啄当时读到只觉得心中酸胀莫名,但其实那时候他就已经预感到许偲是在同自己告别了吧。
再见,小偲。
“许啄?”
一只手在自己眼前幅度夸张地晃了晃,许啄回过神来的时候唇边已经自然地带起笑意:“他在南方读书,成绩很好。”
寥寥不过两句,瞧出他兴致不高,方同学立刻挤眉弄眼换了个话题:“对了,今晚院里聚会,你去不去?”
上月市人民医院老院长退休卸职,继任的是他曾经的学生,在院里声望一直颇高,也算是实至名归。
可惜院长事务繁忙,交接了一个来月才腾出工夫,邀请全院人今晚在新月酒店一起聚个餐,联络联络感情。
他们两个本科的小见习生可有可无,去不去都行,但看方择那期待的模样,大约已经眼馋新月的豪华自助餐许久了。
想想贺执那“精忠报国”的繁重工作,许啄本想拒绝,但没想到今天他业务这么繁忙,“叮”的一声又来一则短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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