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春天起就揪了很多花压在书页里,落叶的季节,我就送给她一本书。”
文盲赠文盲,礼轻情意重。
“喝点水?”
杨又庭端了两杯冒着热气的白开水回来,一杯递到许啄面前。
“谢谢叔叔。”
“不客气。”杨又庭弯了弯眼睛,笑起来时眼底难得的有一丝可以名为天真的情绪。
许暨安以前曾温和地讥讽他,说杨律在法庭上无往不利,可能就是靠着这与周围一切格格不入的眼神才哄得对方辩友哑口无言。
然后他就立刻被杨又庭用这样的眼神和煦地反驳回去半天说不出话来。
他当时反驳了些什么呢。
许啄捧着杯子,忽然有些想不起来了。
“你小叔……”
回避了一路正题的杨又庭清了清嗓子,看着窗外的那棵光秃秃的槐树,轻声道:“他,做了一些事情。”
“……”
许啄指尖微动,没有说话。
什么事。杀人放火?
不知道是不是猜到他在想什么,杨又庭笑着摇了摇头:“他的底线比很多人都高。”
但他确实还是做了一些错事。
“我是打公共辩护出身的,初始的那几年,在人们眼中算是包大人那种类型的。后来接了你小叔的兼职,不知道破灭了多少人的信任。”
他说话的语气很轻松,像是单纯的调侃,许啄却还记得从前他为了一桩涉黑拆迁案连儿子都差点赔进去的往事。
听说那次杨又庭最终在庭上据理力争并大获全胜,而且一分钱也没要。
很多年过去,他仍然没有变。
杨又庭是在暗示他,许暨安的确做错了事,但那并非是他本意,只是他身在其位,为了保护一些东西,势必要出卖一些别的。
可这暗示不该由他说出口。
杨又庭是本市的金牌律师,从业年间以法为仗,站在庭上的时候,应当只有法律才是他判别罪否的唯一依据。
但他现在却在为一个有罪之人求情。
也不知道许暨安到底是有什么迷魂水,灌得他周围的人一个一个陆续失常。
“……那。”
另一个不正常的许啄轻呼出一口气,小心地问道:“结果会是什么?”
杨又庭沉默了一会儿,温声回答:“我会尽量把刑期压在十年以内。”
十年,十年以后,他二十七岁,快要二十八岁。
许啄点点头:“我明白了,谢谢您。”
-
推开门看到那面熟悉又陌生的玻璃窗时,贺执一瞬间有些恍惚,仿佛忽然闻到了春日里的槐花香。
但在看见窗后端坐的男人时,花香一瞬间消散殆尽,取而代之的是裹着风沙的冰雪寒霜。
“你有二十分钟。”狱警出声提醒。
贺执随意地摆了摆手:“五分钟就够了。”
他跟这人没什么好说的,倒不如留给园园,也让小朋友少些时间胡思乱想。
许暨安有些瘦了,一向修剪得宜的下巴也冒出了青色的胡茬。但他生得很好,贺执来时想错了,这件橘色的马甲也不过只是给许先生添了两分落拓。
但他仍然是从容的,仿佛任何事情都没有办法打败他。
但他已经被打败了。
贺执坐下来拿起了话筒。
隔着一道玻璃与细颤的电波,许暨安的语气平静得可恨:“你母亲入狱,是我给宣冰提的建议。”
贺执差点儿就笑了出来。
他懒洋洋往后一靠,大爷一样把手臂搭在椅背上:“还有吗?”
许暨安面色不改:“你爸爸死,是我……阴差阳错。”
贺执点了点头:“还有呢?”
“……”
许暨安不说话了。
他还是和贺执接触得太少了,完全没有想到自己两句要命的坦白换来的是这样的回应。
贺执看着窗外,轻声问道:“你和你妻子说的就是刚才这些吗?”
许暨安看着他,眼中如古井无波。
“你把他们吓跑,把园园赶走,和他们全部断绝关系,就是因为你早就知道自己会有这一天。”
用着陈述语气的男孩。
连日来似乎第一次遇见这么有趣的事,许暨安勾起唇:“想象力不错。”
贺执耸了耸肩,没多扯话。
是与不是,大家心里都有数。
许暨安像贺执这么大的时候,许家已经差不多快垮了。
他为了让许家重新回到那个位子,甚至爬到更高,做了很多事,也得罪了很多人。
许暨安骨子里确实可能有点疯,哪怕成家有了妻儿,仍然没有让他放弃风头浪尖的刺激快感。
如今落得这般下场,他倒也不觉得有什么,毕竟当年那个老冰来找他的时候,许暨安也是这么随口建议他的。
虽然当时也是没有想到,他在把尚不认识的“嫂嫂”间接害进牢狱的同时,也为自己写好了结局。
许家的资产从此与他再无关系了。
他拼搏了这么些年,到头来不过是为他人做了嫁衣裳。成王败寇,许暨安很认命,但他和接他任的那个人做好了交易,不要让任何人打扰许家人。
许偲和梁妍,许啄,或者贺执也勉强算是。
这小子麻烦太多,许啄跟着他,许暨安总是不放心,于是多年过去,他再次给宣冰布了个局,算是多年前这人害死那对夫妻的小小回敬。
那个平河区的小别墅,里面的人住不了多久了。
许暨安不像贺妗。他不会自杀,也总有一天会出来。
而许啄身上的“许家继承人”光环会护着他,一直到他再也不需要的那一天。
他可以和贺执一起,互相保护彼此。
“他快长大了。”
许暨安的目光也落在了他将将看得到光影的窗边,没头没尾说了一句。
许啄快成年了,按照身份证上的年纪,在明年儿童节,而按照他与贺执的约定,在平安夜的前一天。
“等到十八岁,小啄可以很自然地离开许家的户口本。又庭会帮他。”
许暨安是个从来不觉得自己有错的王八蛋,但他也明白许家并不是一个多么令人留念的地方。
许啄想走,他不会拦,正如他同样不会拦梁妍和许偲。
……或许还有许文衍。
“许先生。”贺执忽然叫了他一声。
许暨安回过神,恍惚发现,两个对话半天的人,今天似乎刚刚第二次对视。
“这些对我来说不过只是局外事,刚才说的也只是我自己在路上听着他们打电话时想的,那你觉得园园会想不到吗?”
说到底,许暨安威胁贺执,威胁许啄,但是从头到尾,从来没有做过任何事伤害他们。
一个失败的坏人。
贺执看着他,平静道:“请你好好同他说话。”
五分钟过得很快,贺执说完这句就想把话筒撂下,但许暨安却忽然叫住了他。
“你和你爸爸很像。”
论长相,贺执是更像妈妈一些,但是他漫不经心的同时又在认真说话的模样,总让人想起许文衍,他唯一的哥哥,十几年相依为命的亲人。
贺执的手指一顿,笑了一下,利落地把话筒扣了回去。
隔音窗的效果很好,少年的嘴唇在动,却分不清究竟有没有出声。
不过应该是没有出声的吧,不然旁边的狱警也不会毫无反应。
许暨安目送他揣兜离开,回忆着方才那句一字一顿的“你、个、王、八、蛋”,眼皮半垂,笑着心想,连说这句话的样子都像。
明明都没来得及抱过几次,性子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般,血缘真是神奇。
或许是因为贺执带给他的难得放松,许暨安出了好一会儿神,才在某一刻忽然自余光瞥见对面新落座的少年。
或者他坐了也有一段时间了。
许啄和许暨安安静地对视了十几秒,最终还是败下阵来,垂下眼皮把贺执刚才不屑丢下的话筒重新捡起来放到了耳边。
两个人听着彼此的呼吸,气氛比想象来得更加沉默。
许暨安想了一会儿,说:“对不起。”
具体对不起什么,似乎多年来有很多例子可以举证,但一时半刻他却也想不出来更多的话了。
抱歉,或许从一开始带你回家就是……
“小叔。”许啄沙哑地打断了他想说却也不想说的话。
明明他离家还没有多久,却好像暌违了一个世纪的称呼。
许暨安恍惚地甚至没注意到自己在说什么。
“你感冒了?”
又来了。
这个讨厌的人。
许啄当着他的面把藏了一路的眼泪干干脆脆流了下来。
这个世上除了刚出生的许啄自己,没有人见过他的生身父母,而他究竟是更像爸爸还是妈妈,几乎可以和贺执的中考成绩一起被列入世界未解之谜。
和许家的任何一个人都不一样,许啄有一双很大很亮的黑眼睛,那里面载得满深海,也盛得了星光。
他比所有人想象得都要坚强。
握着话筒的手在微微发颤,许暨安却毫无所觉。
他只是认真地望着许啄亮晶晶的笑眼,保险柜般密闭的心中也似被光撬开一道细缝,想要将这一幕牢牢地印在眼底,以便日后长夜漫漫,不至过分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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