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着说着声音就闷了下去,原本面对着魏淑尤的脸也渐渐偏向另外一边,魏淑尤看的清楚,他眼眶都跟着红了,却是不好意思给魏淑尤见着。
夏末初秋的天气往往是晚上很凉,这会儿太阳已经下去了,温度瞬间就低了下来,今天的天气有些奇怪,本来中午还是艳阳高照的,才这一会儿,天就灰蒙蒙了一片,像是要下雨的样子。
厨房的李老头将后院乱跑的几只野鸭子赶了回去,才没一会儿,一声闷雷就在头顶响起,天色更暗了,却丝毫没有雨水落下。
魏淑尤食指在案几上轻叩着,他跟长笙之间已经静默了大约一刻钟的时间了,谁都没有再说话。
长笙现在十分后悔问了那个蠢问题,只觉着自己是狼心狗肺,老王爷和兄长二人对他这么好,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这十年来的亲情总归不是假的,他这么问,只会让魏淑尤觉得,他是不是怀疑当年他救他是有别的目的。
其实在长笙心里也想过,就算是有其他的目的也无妨,他现如今还有什么是不能承受的呢?
除了失去他这位唯一的兄长。
手心里全是因为紧张和后悔生出的冷汗,不知过了多久,长笙才敢抬起头来看魏淑尤,发现后者正一双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他,长笙心里登时更加慌乱了。
“我......兄长,我错了。”他好半天才憋出一句道歉的话,六神无主的样子尽收魏淑尤眼底。
“憋坏了吧?”魏淑尤乍然开口,语气还是一如既往的戏谑:“这话藏在心里多少年了?恩?”
长笙慢吞吞道:“也不是,你,你就当我没说吧......不提这个了。”
魏淑尤道:“为什么不提?你要是不问,我才觉着奇怪。反正我等你问这个话都等了十年了,都快给我憋死了。”
长笙:“......”
魏淑尤一双腿忽然从地面上抬了起来,‘哐当’一声就搭在了身前的长桌上,他一身明紫色长衫,本就招摇过市的很,现下这流里流气的样子,更是显得整个人都匪气十足。
晃荡着两只脚,魏淑尤开始说道:“当年救你这事,确实是个意外,但后来为你所做的一切,却是老王爷一早就安排好了的。”
长笙正了神色,静静的看着他,魏淑尤两眼放空似的看向窗外,像是回忆着什么,一边道:“当年我的老师匡子楚还在世之时,曾在东汉做过几年帝师,没有人知道,那个时候,我爹早年跟名满天下的伏羲后人是为同窗......不过后来好多人都知道了,也没什么稀奇的。”
“伏羲后人一生的宿命都是为了天下大合而存在,他们是帝王之血的守护者,他们懂星象,掌握一切天机......那个时候我还没去九嶷山,有一次我的老师深夜前来寻找我爹,我因为贪玩大晚上不睡觉跑去他房门外捉奸...咳咳....那会儿我以为他要给我找后娘,我叛逆的很,不过到了门口偷窥了半天才知道,那里面,是我爹和另外一个男人。”
“我在房门口听他们说了半宿的话,不过到最后也什么都没听懂,迷迷糊糊就在我爹门口睡着了,那时候身子不好,早上我爹和匡老先生出来的时候,发现我烧的厉害......恩,就是差点背过气去的那种......匡老先生第一次见着我就跟我爹夸我是天降武曲星,要带我去九嶷山养着,哎你说说,到底是伏羲后人,还真是有眼光。”
“不过那个时候我年纪小,还不知道我的老师有多厉害,只知道他除了我之外,还有另外三个学生......后来在九嶷山的十几年里,只有我一直跟在老师的身边,另外那三个所谓的同门,我至今为止都没有见过。”
“十五年前伏羲占卜星象之时窥到七星混乱,天下动荡,老师的其余三位学生都接到了他们的任务,至于是什么,只有他们自己知道,而我直到老师去世之前,都没有得到过任何指示......当时我还有些埋怨他,不过后来我才知道,他将原本该给我的任务,全部托付给了我爹。”
他看向长笙说道:“商羽,当年我下山回府的路上遇见你纯属意外,我肯救你,一来是因为你那时候年纪太小,在我面前看起来可怜巴巴的像个小狗,我觉着好玩,想着带回来逗弄你,二来,是因为你当时身上带着的‘归墟令’。”
长笙一愣,不解道:“什么‘归墟令’?”
魏淑尤转过头来看他,伸手从怀里摸出一个东西递到长笙眼前。
那是一块巴掌大小的白玉,玉上雕刻着奇奇怪怪的滕文和图案,若是不仔细看,一般人只会当它是装饰的玉佩,可细瞧着就会发现,那块玉是不完整的,可能需要跟几方拼凑才能摆出一个完整的东西。
长笙脑海中‘轰’的一下,这相似的玉,他曾从张道长手里抢了过来,只是后来离开夜北之后都被他封存了起来,这些年,他压根都忘得一干二净。
唰的一下从椅子上跳了下来,长笙赶紧跑到角落找到那木匣子,捣鼓了半天,才将那块白玉拿了过来递给魏淑尤,问道:“是它吗?”
魏淑尤小心翼翼的将那白玉接了过来,两厢放在一起对比了一下,除了中间的滕文不一样之外,大小,质地,颜色,以及背面角落处那不起眼的小小的花纹都一模一样。
“这玉一共有七块,须得全部凑齐才能拼出‘归墟令’,我与你的这一块现在还凑不到一起,商羽,这玉,到底是谁给你的?”
长笙说道:“是一位道长,早年初来夜北之时他便说过他是匡子楚的学生,只是我那时候年幼,一直当他是个骗子,却没想到,居然还真是有点背景......不过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只知道他姓张,据他所说,自己是河洛后人,不知是真是假,如果他真是匡子楚的学生的话,想必应该是真的......不过没听说过匡子楚有个徒弟是道士啊。”
魏淑尤一时间也有点想不明白,说道:“先不去管他的身份,既然他能将这东西给你,自是有他的道理,商羽,你刚不是还问我,为何这些年来我和我爹要为你做这一切吗?”
长笙顿时有些紧张了起来,眼底明显闪过一丝慌乱,魏淑尤却拍了拍他的手背,安慰道:“你本就是个招人疼惜的孩子,哪怕一开始没有这些种种,我和我爹都把你当做是至亲的人来对待,当年夜北倾覆之前,我的老师曾让他派人去救过你,因为在伏羲的星象里,你是那七颗星里其中的一颗,可惜我爹派出去的人在半路上出了些意外,到底都没有找到你,却不想阴差阳错,让你遇见了下山回府的我......”
长笙越听越不明白,问道:“七颗星是什么意思?”
魏淑尤:“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摇光。七星混乱,天下动荡......这每一颗星子都代表着一个人,只有当这七个人重新聚在一起的时候,才是天下大合的开始......当年夜北倾覆一事早在伏羲的卦象里所现,若是没有夜北的倾覆,这天下的动荡就永远不会开始。你失踪这事,虽是阴差阳错,却也是早已安排好的,至于二王子殷平,我也不知他当年为何会消失不见,我爹知道一切,却不愿意告诉我,但他一直都没放弃过替你寻找你的兄长,后来这几年,我也在暗地里帮你找着,只是到现在为止,都还没有任何消息。”
长笙整个人都有些微微的颤抖,魏淑尤从椅子上坐了起来,将他轻轻揽住,安慰道:“不过你放心,既然他当时没落在西汉的手里,这些年想必跟你一样也在什么地方好好的活着,我们要找到他,不过是时间罢了。”
长笙问道:“为什么是我?”
魏淑尤一愣,笑道:“这个我也不知道,所有的一切都是伏羲卦象所指,饶是我的老师,也要按照天象去行事......夜北倾覆是必然,从当年铁尔沁王到后来的钦达翰王,夜北一直称霸五国,可惜钦达翰王之后的二百年,逐渐败落,一直苟延残喘至你父亲这一朝,气数早就将近......春秋五国已经盘踞这片大陆太久的时间,不管是西汉还是东汉,表面上看起来固若金汤,实则早已是一派破烂流丢,与当年的夜北一般无二,至于南北二楚,两汉不灭,他们就会一直存活。”
长笙问道:“所以我的存在就是为了借当年夜北覆灭的仇恨去推翻西汉么?”
魏淑尤叹气道:“具体的我也不太清楚了,我只知道,夜北只是一个开始,接下来,可能是西汉,也可能是东汉,而我和我爹这些年为你做的,不单单是想替你报仇,更多的,还是希望新的大陆能够重新崛起,可惜我们谁都不知道那个能够翻覆天地携带黄金之血的帝王是谁......毕竟,现在的春秋,百姓已经太苦了,可能这些你在东汉看不到太多,但西汉近年以来,隆武帝身体逐渐衰败,新的储君掌权期间,已经哀怨沸腾,民不聊生,西汉是春秋最强最大的一国,只要能从西汉咬出一个豁口,剩下的三国,不过就是连带着一并吞掉而已。”
夜色渐渐来临,晚上的空气冷了下来,戌时的时候,那朵沉闷了一下午的云终于在大雨的积压下爆开,瞬间倾泻而下。
长笙房里点起了灯,烛火闪闪,将他略有些苍白的脸照应的有了一丝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