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笙自顾自道:“陈王不会视义父为眼中钉,更不会对义父因为拒亲一事而恼怒,当年老王爷在世,私下里最交好的便是陈王,义父怎会不知?当年陛下削藩一事,若非没有陈王在朝堂上替老王爷据理力争,仅凭三幹河的动乱,老王爷又如何能阻止的了陛下的决心?即便是没有武烈王,还有刘伯烈将军,老王爷悍勇无畏,却不是这些善于玩弄权术之人的对手,陈王虽与陛下两相不和,但却是真真正正的贤王,对于忠良之臣之事,陈王还是分的清主次。”
魏淑尤坐直了身子,难得一本正经的打量着长笙。
刚才一番话语,他似乎才真真正正觉着眼前这个被他庇护了十年的孩子长大了,他仿佛又想起多年前的那个大雪天,他第一次与长笙交心长谈的那个午后。
当他得知商羽就是夜北殷氏的孩子时,他其实并没有太多的吃惊。
前半年刚进王府,他希望长笙能够自己慢慢走出那个巨大的阴影,可后来又一想,他也不过是个半大的孩子,在面临国破家亡的时候,他又能如何呢?
魏淑尤觉着自己当时的那个想法实在是太残忍了,所以后来他进了长笙的屋子,看着那个坐在窗边一言不发的孩子,第一句就问他:“你叫长笙,是殷氏的孩子,对吗?”
他至今都忘不了那孩子当时脸上的震惊以及神色深处的巨大悲恸。
他说:“关于你的身世我都知道,你不必害怕我会告诉任何人,我既然救了你,从今以后就会护着你,只要你愿意把你心里的难过说出来。只告诉我一个人,好吗?”
长笙一开始自然是什么都不愿意说的,只是无声的流着眼泪,魏淑尤一直站在他身后等着。
从红日东升一直等到乌金西坠。
他站着,他坐着,谁都从曾开口,谁都未曾动弹。
“是,我是长笙.......殷卓是我的父亲......”
他终于小心翼翼的颤抖着将身子蜷缩了起来。
起先是细若蚊丝的一阵阵啜泣,而后逐渐转为撕心裂肺的悲吼,让当时只是少年的魏淑尤都忍不住颤抖了脊背,上前将他轻轻揽在怀里,一下一下的无声的安慰。
后来,魏淑尤就什么都知道了。
后来,长笙也渐渐的开始变的不再那么沉默了。
夜里的风渐渐有些凉了,吹得池塘两边栽种的榕树轻声作响。
后院里一直豢养的几只野鸭子嘎嘎的叫了几声,打破了这凝固到极致的沉默。
魏淑尤回过神来起身拍了拍长笙的肩膀,不知是觉得欣慰还是惋惜,终于长叹一声,说道:“长大了啊......”
长笙一愣,一时没明白他的言下之意,轻声说道:“再长大也都是王府的孩子。”
魏淑尤看着他轻笑了一声,那笑容里藏着一丝让长笙陌生的意味。
他静静的望着他伶着酒壶朝魏青招呼了一手,转身就消失在了月色之下。
长笙在原地站立了良久,才仰头看了看月亮。
真圆啊。
第47章
后半夜长笙睡意正沉的时候,那个已经在他梦境中消失了多年的场景忽然毫无征兆般的又窜了进来。
他又看到那张黑色的苍鹰大旗被北风卷的猎猎作响,旗下往外延伸十里铺满了断肢残骸的尸体,那些尸体堆积如山一般的被那道熟悉且陌生的背影踩在脚下。
他一颗心开始剧烈的颤抖了起来。
他轻轻的伸手朝那背影拍去,还没等他落下,那人忽然转首朝他看来。
他看不清那人的脸,只知道那是那一双带血的暗红眼眸,像是可怖的异鬼,嘴角处挂着狰狞的笑意。
问他:“都死了,所有人都死了,你怎么还活着?”
你怎么还活着?
长笙整个人顿时如遭雷劈,他顺着那人往下看去——
大君一身白衣端坐在旗杆之下就那么睁着一双枯死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他,他的怀中,红衣的母亲已经永远阖上了双眸,满面血红......
他头痛欲裂,死命的按住自己潜意识里即将爆发的火焰,嘴角不住的呢喃:“不,我要活着,要活着......”
那人忽然低低笑了,笑声沙哑低沉,像是把多年未曾弹响的马鬃琴忽然起了一声刺耳的低吟。
一把将他按在太阳穴上的手扯了下来,那人嘶吼道:“你要活着?你凭什么活着?你有什么脸活着?他们都死了!死了!”
长笙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呼吸艰难了起来,他不敢睁眼,只得狠狠的咬着下唇,努力的压抑着内心的遽烈。
“你凭什么心安理得的活着?恩?十年了,你有想过那些已经死去的人还在地下等着你吗?他们无时无刻不在看着你......长笙,你不想报仇么?不想么?”
“我......我想......”
“那就去啊!”他大声吼道。
长笙挣扎道:“可......现在还不是时候。”
“你是个懦夫!”
你是个懦夫!
床榻被长笙剧烈的扭动而发出一阵微微的轻响,他紧闭着双眼,一张脸在月色之下被照的分外苍白,额上细密的汗珠顺着脖颈缓缓流入里衣,他一边挣扎着一边呢喃:“不,我要活着......我要活着......”
“商羽!”
忽然有人在耳边轻叫了他一声。
那声音有些遥远,却让他没来由感觉像是寻到了救命稻草一样。
他想要徒手将那声音抓住,可任凭他怎么寻找,都空洞无果。
“不,我要活着......”
“商羽,醒醒!”
一丝温热忽然在他周身渐渐化开,将冰冷的凉意逐渐驱散,他想要睁开眼睛看看,却发现自己无论怎么挣扎,都看不见。
“长笙!”
魏淑尤低喝了一声。
‘碰’的一下,巨石把心彻底砸了个粉碎。
他终于疼醒了。
长笙缓缓睁开眼睛,魏淑尤那张脸从模糊逐渐清晰了起来,他拧着眉正一眨不眨的看着自己,眼底的焦急与疼惜在这瞬间暴露无遗。
“兄长......”
长笙眼睫上还挂着细细的水珠,他忽然整个人就朝魏淑尤怀里钻了进去,呵出一口重重的浊气。
“没事了。”
魏淑尤一边拍着他的脊背一边低声安慰,问道:“是不是又做噩梦了?”
长笙缓了好久,才坐直了身子,自嘲一笑,说道:“也不知是怎么了......没事......你怎么来了?”
魏淑尤脸上划过一丝沉重,“我睡不着在院子里溜达,听到你房里有动静就过来看看,怎么样,要不要喝点水?”
长笙摇了摇头,“没事的,兄长去睡吧,这么晚还叨扰你,实在是不该。”
魏淑尤道:“说的这是哪门子话?什么叨扰不叨扰的,你是我弟弟,我不该进来关心关心你吗?净说些不知礼数的屁话。”
长笙摸了摸已经湿透的里衣,准备重新取一件干净的换上,魏淑尤突然道:“今晚我睡你这,省的后半夜你背过气去了我明早还得给你收尸。”
他作势就要往床上挤,长笙一愣,却还是乖乖挪了屁股,“我先去换件衣服。”
魏淑尤按住他,清嗤道:“换什么衣服?尿湿了?我就说让你每天晚上睡觉之前少喝点水,多大的人了,也不嫌丢人!不过没事,你脱吧,大家都是男人,你有的我都有,你光屁股的样子我又不是没见过,有什么可换的?没来由的麻烦。”
长笙气道:“......你什么时候见过我光屁股的样子了!”
魏淑尤大言不惭的笑道:“嗨,小时候你搂着我睡那会,我顺着你裤子进去摸了一把,也不能算见吧,但肯定是摸过的,不过商羽,你小时候那屁股还挺光溜的,就是太小了,还没我巴掌大。”
长笙:“......”
他差点一枕头把魏淑尤这二皮脸给砸死。
可没等他动手,后者一把将他踹进了里面,合着被子将他整个人紧紧的裹了起来,笑道:“还敢跟我动手了?反了你不成!赶紧睡,明早上跟我出去比划两下,老黄说你现在厉害的我都快打不过你了......这老不死的。”
长笙再懒得跟他计较,刚才那梦让他整个人都精疲力尽,这会儿被魏淑尤夹在胳膊肘里裹着被子,睡意倒是很快就袭来。
不知是不是因为有个人在旁边的缘故,长笙这后半觉睡的十分安稳。
可那安稳没维持太久,就被一阵巨大的鼾声震的再也睡不着了。
他气鼓鼓的瞪着魏淑尤那张睡死过去的脸,直想将他一巴掌呼醒,可他又不敢,只能大眼愣愣的盯着床顶发了一夜的呆。
还不如我一个人睡!
长笙半个晚上都在腹诽这一句话。
第二日他果然顶着个黑眼圈就被魏淑尤拉起来去院子里比划了。
他当然打不过魏淑尤!
长笙一脸如丧考妣的伶着剑在台阶上坐了好半晌,说道:“打不过,不打了!”
魏淑尤上身赤着两条膀子什么都没穿,他身上的肌理精瘦完美,阳光一照,水珠贴着已经不怎么白皙的皮肤泛出五彩斑斓的光。
他整个人三分之二都是腿,身形极高,却不突兀,配合那张痞气十足的脸,怎么看都像是个霸王窝里的土匪头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