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往床里面挪了挪身子示意李肃上来。
将大氅脱下来刻意露出里面那道新的衣衫,李肃专门还低头在有点微微发褶的地方拍了拍,问道:“怎么看着不大高兴?是不是病了?”
长笙难得有安静的时候,李肃总觉着他没心没肺,这会儿看着萎靡成这样,难不成真是病了?
他有些担忧的上前准备查看,长笙一股脑坐了起来,将手里那个花花绿绿的福包递到李肃面前,问道:“好看吗?”
李肃一呆,本想嗤之以鼻嘲笑他一番,又见那孩子眼睛里闪着一丝难以捉摸的悲凉,暗暗一惊,说道:“还不错。”
长笙叹了口气以手托腮,说道:“这是刚才如夫人送给我的,她跟我说了好多话,我知道她是想她丈夫和孩子了,可逝去的人已经逝去,活着的人根本无能为力……”
李肃倒没想到他会说出这番话来,他往床沿上坐下,轻轻一笑,问道:“即是已经逝去的人,又何必再想他来为难自己?”
长笙说道:“我倒不是因为这个,而是如夫人,她都快六十岁了,总是孤零零的一个人,怪可怜的。”
李肃拿个了软枕往后面一靠,淡淡道:“长笙,人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我们都是除他本身以外的旁观者,这个世界卷着你走,身不由己。”
长笙看了他一眼,问道:“你没有为此而心疼过的人吗?”
李肃一怔,想了片刻——他从记事起似乎就不太知道何为人间疾苦和温情,在他眼里,一切事物都是必然发生——冷冰冰的太尉府,呆板规制的尊卑,说打死就打死的奴才,想赏赐就赏赐的猫狗……
他从小就不太喜欢跟人太过亲近,只有赵玉呈还偶尔与他来往,他记得小时候他进宫不小心打碎了皇帝的玉简,最后赵玉呈替他背了锅,被罚禁足了整整一个月,他也没觉着如何,反正后来有一次他把那人情还给他了……
李肃想着想着,忽然想起他四五岁的时候,一直给他母亲养马的马夫,那马夫在母亲生下他难产去世之后一直照顾他,他第一次学骑马就是那个马夫教的,可当马夫去世了的时候,他也只觉得那是人年岁上的必然,无需过分难过和心痛。
总之一切,所有的一切,存在即合理,除却自己本身之外,其他的事,与他来说,都是可以漠视的。
长笙见他半晌不语,也没再提,李肃一来,他一个人也没觉着有那么难过了,忽然一巴掌拍到李肃肩头,问道:“你知道今天什么日子吗!”
李肃回过神来,假正经道:“什么?”
长笙冷笑,踹了他一脚:“就知道你是个没良心的,算了。”
李肃轻笑,看那孩子板着脸背对着他生闷气,当下伸手掰了掰他肩头,可长笙不依不饶,依旧没理他。
“让我想想今天是什么好日子……”李肃说着,将一直攒在手上的东西从后面递到长笙眼前晃了晃:“嗯?”
长笙一看,立马转悲为喜,伸手将那十分精致的牛皮手环夺了过来,那手环上刻着他的名字还有一串他看不懂的文字,长笙正准备转过头来问他,可腿一直压在屁股下面有些发麻,当下一个没注意,就往李肃怀里栽去。
李肃猝不及防之际正欲扶他,俩人堪堪一撞,长笙唇角正好擦着李肃的脸滑了下去。
他皮肤本就细致,长笙也不知道多久没喝水了,火气大的嘴上的皮划拉的他脸上一丝微疼。
“轰”的一下,李肃只觉得脑袋里炸出一片粉红色的桃花,随着清风一荡,瞬间飘了满天。
“哎呦喂!”
长笙没心没肺的呻.吟了一声,赶紧抓住自己的小腿开始揉捏,他脚上像是几万只蚂蚁在爬似的,十分不爽。
李肃看他半躺在自己身边,只觉得有什么东西从他胸口呼之欲出,那感觉像是快要将他撑破,直堵的他脑海一片空白。
他忽然伸手一把撑在长笙脑袋边上,随后一双眼睛似是着火了一般将身下那孩子卷了进去,而后,他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忽然低头,一口咬在了长笙的脖子上。
第24章
长笙只觉身上一重,随后脖子一阵刺痛,半晌都没明白过来李肃突然来这么一下是几个意思,也顾不得脚上的麻木,翻了个身直接反压过去。
“你什么时候变成狗了!”长笙以为他故意耍他,轻笑一声,当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长笙咬的狠,嘴下不留情,疼痛感立刻把李肃拉回神来。
“嘶——”
他忍不住倒抽了口凉气,长笙已经松开牙齿笑骂道:“你平白的咬我做什么!知道疼了不?!”
李肃静静的望着他,一时间心里穿过一片复杂之色,房内安静极了,彼此都能听到自己微弱的呼吸,俩人互看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长笙正跨坐在李肃的小腹上。
“......”
微薄又尴尬的气氛僵持了好半晌。
“嗨,真是的,以后我还是离你远点,省的你哪天又是兽性大发把我当骨头啃到那狗嘴里去。”
长笙也察觉到空气里有一丝不对劲,当下看都不敢看李肃,眼睛胡乱瞟向一旁,赶忙从少年身上下来爬到一边开始装作若无其事的掰指头。
李肃侧了个身子,一头束起来的头发被刚才那几下拨的有点微乱,身上崭新的衣裳满是皱巴巴的痕迹,他按下心头那股子异样,只觉着嘴角上似乎还残留着长笙脖颈间淡淡的体温。
长笙把那牛皮手环捏在手心里看了半晌,问李肃:“这些乱七八糟的图案是什么意思?”
李肃轻轻吐了口气,爬在他旁边,尽量离长笙稍微远一些,才能保证自己心里不会乱想。
他说道:“是从前阮先生教我的,大概的意思,就是长生。”
长笙欢喜道:“那不就是我的名字吗?不过这是哪门子字体?见都没见过?”
李肃轻笑一声,将那牛皮手环拿了过来,而后抓过长笙的手腕,仔仔细细的带了上去,他十指骨节分明,纤细有力,指腹和前掌内有一层薄茧,像是常年练武之人,不像长笙,跟小丫头的手指一样白嫩。
李肃指着上面的滕文说道:“这文字是自伏羲时传下来的,我幼时习字,阮先生教过我不少。你看这个......”
“这是个什么虫子?”长笙闷着脑袋笑道:“有点像我们夏天去山里捕鸟的诱饵。”
李肃楞了一下,心里腹诽道:“我这明明刻的是一朵祥云。”不过他也没说破,省的被长笙嘲笑。
“别弄丢了。”李肃装作不甚在意的扔下一句——
这可是他活了十三年第一次亲手做出来的东西,心里自然无比看重,但他不能让长笙知道,不然多没面子。
长笙打趣道:“要是丢了怎么办?”
李肃正色道:“丢了的话,你自己想后果……”
长笙朝他吐了个鬼脸,开始研究李肃那蹩脚的手艺。
天色已经差不多黑透了。
李肃正欲离去,脚刚踩到地上,随即脸色忽地一变。
“......?”
长笙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先是一呆,随即干笑了两声,掩饰道:“那都是以前做的。”
他赶紧翻身下床将那“草人”脸上扎着的针和那张写着李肃名字的纸拽了下来,胡乱一把扔到了地上,尬笑道:“这不是都没再扎了么,你看,我都扔了。”
李肃瞬间明白他刚来北陆那几日为什么总感觉这右眼皮跳的厉害,当即一双狭长的凤目微微眯起,瞳孔压成了一条线。
长笙正想着要怎么上去糊弄他,一阵杂乱从外面传了进来,武士轻道:“三王子,阏氏帐篷里传来消息,一刻之前,如夫人殁了。”
*
大雪纷纷扬扬的下着,遮住了满地青翠,放眼望去尽是一片虚白,将原本阴暗的天空照的无比明亮。
十月份的草原已经开始迎来每年最冷的时刻,牧民们将秋日里备好的肉干埋在雪里冻着,等到十二月份那肉邦邦硬,每次吃的时候割下来一大块,刷上北陆特有的赖子油,架在火上烤着吃,能流满嘴香。
李肃将塞着信筏的竹枝系在信鸟的爪上,他披着藏蓝色的大氅,脖子上围着一圈银狐皮毛领,映的整张面颊越发冰冷了起来,殷平挎着刀站定在他身后,身上的燮皮硬甲被冷气一吹,仿佛随时都能爆裂一般。
“质子还真是个恋家的人,最近跟西汉来往的倒是频繁。”
他声音低沉黯哑,整个人由内而外透出一副“谁敢惹我不痛快我就能立刻将谁弄死”的气势,自如夫人半个多月前走后,他整个人看起来都颇为奇怪,尤其是在对付李肃的时候。
转过身子,李肃淡淡瞥了他一眼,随即轻笑一声,说道:“肃自小未曾离家这么久,家父与家兄时常惦念,所以这来信未免也就多了些。”
言外之意就是:我每次写信并不是给一个人写的,而是两个,所以频繁一些你也不必奇怪。
殷平冷笑道:“哦?是么?”他抬眼朝西边望了望,继续道:“这样看来我大哥倒是不如质子的家人,这原本半个月一封的家信,最近倒是迟了好多天不见过来,不知是不是东陆的鸟儿天生娇贵,适应不了我们北陆的气候,所以不愿意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