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质子这十年一直都在找我?若是你们其他哪个汉人这样,我倒不奇怪,毕竟当年我殷氏还存留我这一脉,皇帝想要斩草除根,也是常理,可你既然救了殷康,说明你并不想他死,既然这样,我是不是可以认为,质子找我,并不与其他汉人的目的一样是要杀了我?可我却是不明白,若不是为了杀我,难不成是为了找到我之后将殷康的消息告诉我?我看未必,但我还是想不通,你找我,是为何?”
李肃坦然道:“我自然不会杀你,找你,也并非为了要将殷康之事告诉你。”
殷平眼底闪过一丝玩味,问道:“所以?”
李肃将眼前摆放的障碍物全部推至一旁,殷平看着他慢悠悠的动作也不做声,火盆在屋内噼啪轻响,很快就将潮湿的靴子烘干,再过三个时辰天就要亮了,冬日的夜很漫长,尤其是今夜,像是跌入了无尽的深海,仿佛见不得白光。
李肃一双眼睛从殷平嘴角的笑意上扫过,双唇轻起,缓缓道:“这些年,你们是不是都忘了一个人?”
殷平没明白他的言下之意,反问道:“有什么话质子不妨明说?”
李肃开门见山道:“是不是在王子心里,你那唯一的弟弟,早就已经不在这世上了?”
轰的一声巨响在天边的乌云之下炸开,狂风呼啸了起来,暴雪随着闷雷顺势而下,银色的电蟒撕裂长空,将殷平一张脸返照的瞬间煞白。
他原本勾起的笑意缓缓落下,面色转而阴沉,寒声道:“你什么意思?!”
他像是察觉到了什么,握着杯子的手指紧到骨节泛白,咯咯作响,单薄的长衫贴合着的一身彪悍肌肉显得顿时紧绷了起来。
李肃知道,他是在紧张。
似是并不在意他的反常,李肃将手边的窗户推出一道细细的缝隙,飓风卷着雪花一下子就涌了进来,屋内的热浪被扑的四散而飞,唯余下白毛子风声在耳边环绕,像是高歌吟唱,扬天狂浪。
“原本我想着在告诉王子殷康的踪迹之前先说说另外一事,倒是没想到,王子这般心急。”李肃淡淡开口,在看到殷康一双眼睛已经掀起惊涛骇浪之时,他才缓缓放下心来。
他赢了。
周遭围堵的杀意渐渐退下,殷平冷冷道:“看来我倒是高估自己的耐心了。”
李肃轻声道:“王子不过是低估了我的耐心罢了。”
“所以呢?”殷平反唇相讥:“你我二人浪费这么多唇舌是为了什么?”
李肃笑道:“自然是为了带你去见你想见的人。”
城内的宵禁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严谨,然而明日是举过的大日子,所有武将都要值夜巡防,杂乱的马蹄声被偌大的风声遮住,来往的禁军一看马上之人,赶忙垂首恭敬道:“红缨将军!”
李肃坐在马上,一身白色大裘分外显眼,看了眼宫门口,问下面的士兵道:“今夜有没有什么特殊情况?”
士兵:“一切正常,请将军放心。”
李肃点了点头,他身后还跟了一位穿着黑色大氅的随从,那人一张脸被风吹得好像有些睁不开眼,李肃斜着眼睛朝他一撇,淡淡道:“你先去南街等我,我去前面看看。”
‘随从’点了点头,马头一转,很快消失不见。
李肃装模作样的从前面绕了一圈,等停在梧桐苑外的时候,那‘随从’才跟了上来,门口看守的奴才一见李肃回来,赶忙牵马引路,连带着‘随从’一同进了院子。
房间内并没有放夜明珠,只燃了一盏细微的烛火,火苗跳动间,将里面的身影勾勒的欣长单薄,一跳一跳的倒映在门窗之上。
李肃身后原本紧跟的‘随从’在抬头的瞬间猛然顿住脚步,摆手示意其他家奴下去,李肃沉声道:“怎么?停在这做什么!”
黑暗之下看不太清‘随从’的脸,等他重新抬起脚步的时候,整个人都显得有些飘忽。
门被人从外面推开,长笙正掩面坐在案前怔怔出神,抬头的瞬间,眼底的恍惚还未来得及散去,就见一道高大的黑影紧随而至——
那人一张脸就这么堂而皇之的暴露在灯火之下,宛若暗夜之下那一道突如其来的闪电,瞬间劈在长笙头上,炸的他头晕眼花。
殷平绕过李肃站在离长笙不到五步的距离静静与他对视,不同的是,他们一个坐着,一个站着,相同的是,两人都几不可察的发出一丝隐隐的颤抖。
长笙恍惚间以为自己又看到了那片一望无际的草原,金盏花在春天的时候是最为娇艳的,当风贴着地面拂过之时,花蕊被吹的相击而撞,若是仔细去听,都能听见微微的像是金玲一样的声音,小马踱着步子在草地上踩,那孩子就在嘴巴里叼着根草,整个人躺在柔软的草上,双手枕在脑后翘着二郎腿看着天边的云静静出神。
“阿羽,你急急忙忙让你那伴当喊我过来做什么?我正忙着帮顾将军练兵,说吧,是不是又捅了什么篓子等我给你收拾?”少年穿着沙皮软甲腰间大刀横跨,一头散开的长发也遮不住眼底的明亮,虽是穿着草原人的服饰,却生的一张十分儒雅的面容,与地上那吊儿郎当的孩子往一块一凑,显得十分格格不入。
幼年长笙轻轻瞥了他一眼,眸底掩不住的荡出一股流里流气,卡在牙缝里的那根草随着说话之时一上一下的抖动着,分外滑稽:“我能捅什么篓子?说的好像你真的会帮我去摆平似的!”他十分不屑的‘切’了一声,一股脑从草地上坐了起来,继续道:“刚才去费城把钱花光了,殷平,你有钱吗,借我一些好不好?”
少年殷平似乎已经习惯了他这般没大没小的样子,将腰上的刀往后挪了挪,双手环胸道:“是不是又去费城赌钱了?”
幼年长笙翻了个白眼,厉害道:“哪有!我那钱都是花在正道上的好不好?!再说了,我可不会赌钱,你少在这诬赖我!”
少年殷平笑道:“那你先告诉我,你所谓的正道是什么,说出来我若是觉得你编的还算让我满意的话,我再给你钱。”
幼年长笙一听这话自然是十分不满,蹭的一下就跳了起来,仰着头瞪着那比他高了一半的少年,尖声道:“什么叫我编的让你满意!你什么意思!借不借我,不借我去找殷康,谁稀罕!”
他说着就要抛开,却被少年殷平提着后领一把提了起来,问道:“还来了脾气了?三句话说不对你撒丫子就溜,这本事是跟城里哪个小混混学成的,恩?”
幼年长笙又小又瘦,整个人像是小鸡一样被少年殷平提在半空,当下不满的手脚乱蹬,骂骂咧咧道:“你放我下来,不然我喊人了 !”
少年殷平笑道:“你喊啊,这周围可都是我的兵,你喊破喉咙也没人理你,殷康这会儿在金帐跟父亲说话,可听不着你的声音。”
幼年长笙气道:“你惯会欺负我是不是?!”
少年殷平继续笑说:“我哪里是欺负你,你问我要钱,我总得问清楚缘由,你不说明缘由也就罢了,还跟我顶嘴,又想溜。”他说罢,提着幼年长笙往一旁走去,一边假装厉害说道:“看来今天我得好好教训教训你,让你知道什么叫长幼尊卑。”
他说着,另外一只空着的手抬起就呼成巴掌往幼年长笙的屁股上打去,还没等挨着,半空中那孩子就开始吱哇乱叫,嘴巴里还好死不死的大喊道:“殷平打人了!快去把世子叫来,快点,一会儿我就被他打死了!啊——”
他最后一声几乎是带着眼泪一块喊出来的,吓得一旁巡逻的武士赶紧往金帐方向跑去给他搬救兵。
一看手里的长笙哭的呼天抢地,少年殷平站在风中忍不住抽了抽嘴角,说道:“我都没挨着你,你哭给谁看呢?”
“我,我不管,你就是动手打我了......你给我等着,一会儿殷康来了,见着我哭成这样,你,你就等着挨骂吧你!”
少年殷平只是笑着看着他哭,他笑起来像是这春日的风一样温暖。
可惜那时候的长笙最喜欢殷康,因为殷平总跟他对着干,他一直以为殷平没那么喜欢他,可是这些事情后来等长笙长大了才明白,所谓亲情,根本不存在喜不喜欢,在你出生的那一刻起,你们之间,无论身心,都永远的连在一起,你就是他,他就是你。
血脉不可割舍,他怎么会不喜欢呢?
他一直觉得,后来他知道这些的时候已经太迟了,他以为他可能这辈子都无法再见到曾经的亲人,哪怕他知道他还活着,万千众生,能够相知已然是万幸,更何况是相遇这般渺茫之事,这些年,他都不敢生出一丝奢望......
厚重的屋门隔绝了外面的风雪,李肃不知何时已经阖上门走了出去,殷平呆呆的看着眼前那道身影,眼底已是一片腥红。
长笙整个人抖的险些不能站立,他强硬的撑着双手伏在椅子上才勉强使自己的双膝没有打弯,喉咙里像是被一坨棉花塞的死死的,连呼吸都变得困难了起来。
汗水先眼泪一步从脸上滑了下来,他艰难的从案桌后面迈出脚步,一点一点的,几乎是脚底板擦着地慢慢挪到那人跟前,四目相对,可他眼前却渐渐模糊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