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淙手上的力气松开,放开了晏江何。
晏江何看向紧闭的屋门,没先进去,他去厨房挑出一只陶瓷杯,倒了一杯热水递给张淙:“你先拿着,把手暖一暖。”
张淙很听话,从他手里拿过水杯,双手捧着。
晏江何没再管张淙,他走进了里屋。
晏江何在里头也就呆了三分钟左右。张淙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在外面数。
晏江何出来的时候,张淙朝他看过去:“我让他等你回来的,他不等。”
晏江何垂下眼,胸口作闷,他吐出一口气:“我们已经道过别了。”
“哦。”张淙没再说什么,他的手指缓和过温度,开始产生刺痛。
张淙的嘴唇磕上杯口,咕咚咕咚吞热水。
晏江何眉心狠狠一跳,走到张淙身边叹气:“你这么喝不烫吗?你小心烫伤食道。”
“嗯?”张淙舌尖舔了舔牙龈。还真是挺烫。舌头尖都烫麻了,牙根也发酥。
“挺烫的。”张淙把水杯放下,轻轻靠在桌边。他从兜里摸出一根烟,叼进嘴里点着。
“怎么不早叫我?”晏江何说,“人都硬/了。装殓的寿衣都穿不上。不过戴个眼罩也凑合吧。”
不早叫?早了张淙不敢叫。一旦不是呢,再给叫成真的怎么办?
张淙深深吸一口烟,突然吸茬劈,就呛着了。他侧过头一通猛咳,烟头掉去地上。张淙十三四岁就会抽烟。这还是多年以来,他第一次挨呛。这一下给他呛得好歹,好悬没把肺呛裂。他的眼眶发红,又干又涩。
晏江何皱眉,用脚尖碾灭烟头,将胳膊绕过张淙,掌心隔着厚衣服,上下搓了搓张淙的后背。
晏江何搓完放下手,两人就那么面对面站着,谁都没再说话。
等张淙的呼吸渐渐平静下来。晏江何突然扭头使劲儿闻了闻:“什么味儿?怎么一股烧焦的味道?”
“……”
张淙推开晏江何,搁屋里转一圈,最后停在门口,眼睛盯着墙上的电闸:“电线烧了。”
“啊?”晏江何赶紧走过去,竟看见闸门处擦出一点火星,“怎么回事?”
张淙倒没他那么大惊小怪:“电路老化,看这样,应该是火线和零线粘一起了。”
晏江何啧一声:“就说这破地方不行。”
他掏出手机:“先关灯拔插头吧,我找个人……哎!”
晏江何差点没被张淙给吓得蹦起来。张淙还没等他说完,直接伸手过去,飞快将总闸给扳掉了。棚顶的灯熄灭,周围登时一片漆黑。
晏江何条件反射,手机一扔扣住张淙的手腕死死掐着,喊一嗓子:“你干什么?”
张淙反应挺快,他还能转过身,另一只手捞一把晏江何的手机,可惜没捞到,手机“咣当”一声砸地上。
张淙懵了片刻,才说:“我关总闸。现在不能用电。关了总闸就没事了,不然怕烧起来。”
“你关什么关,你是电工啊?”晏江何没好气儿道,甩开张淙的手。
老头不在了。
这个事实又在他脑子里作祟。于是晏江何胸腔里沉闷的死水翻过天,脾气立时水涨船高:“万一过电了呢?你想吓死谁?你能不能……”
他训不下去了,因为张淙在他身前蹲下,伸手搁地上摸了摸,捡起他的手机。
手机没什么问题,就是钢化膜摔花了。贯穿屏幕扭歪出几条丑陋的裂纹。
张淙把手机塞给晏江何,下意识用另一只手攥了一下晏江何刚刚掐过的手腕,有点疼:“这楼是老楼,电路多少年了。我家之前遇到过这种情况。”
而晏江何并不接茬,他打开手机手电筒,瞪向张淙:“那也不行,以后不准有这种危险行为。”
他眉心锁着,忽然感觉一阵疲惫卷上来。
老头真的不在了。
晏江何觉得特别累,站着都累。心里埋过什么,忽然间被刨深,挖空了。他懒得拐弯就凳子,径直走到张淙床边坐下:“……吓死我了。”
张淙沉默半晌,轻轻“嗯”一声。
晏江何把手机放在床上。张淙也从兜里掏出手机,打开手电放到桌上。这样屋里就彻底亮了起来。只是小地方挤满白光,气氛有些适合闹鬼。
尤其里屋真躺了一只鬼。
张淙再摸出一根烟点燃。他走到晏江何跟前,犹豫了一下,又递给晏江何一根。
晏江何摆摆手:“我不抽。”
“你真不抽烟?”
“嗯。”晏江何搓了把脸,感觉坐着也累。正好屁股底下是床。他蹬掉鞋,躺上去,“以前抽,后来戒了。一个大夫,成天跟病人说不能抽,自己倒是抽,不太像话。”
晏江何翻个身,背对张淙:“电路明天找人修吧。我今晚不走了。累得难受,借你床。”
晏江何往里蹿了蹿,伸手拍身旁的空位置:“张淙。端屎端尿都有了,你也算尽孝,他能乐了。”
冯老还真是笑着走的。
晏江何轻轻笑了声:“那头估计有人接他,老婆孩子亲爹亲妈什么的,指不定能团圆呢。”
张淙瞪着晏江何的后背看了好久,才搁床边坐下,低下头:“嗯,知道。”
“乖。”晏江何又翻过身,这回正对张淙。他伸长手臂,企图在张淙头上胡乱搓一把。
晏江何嘴里冒出句王八蛋台词,或是安慰张淙,或是说服自己,实际不过白搭:“知道就别这么难受。”
张淙没应声。他的身体微微倾斜,不露声色地探出一个角度,脑袋正好搁晏江何掌心里挨结实。
第57章 开春能长出绿来
这一晚他俩就背对背挤在一张乌漆麻黑的小床上。晚饭没吃,衣服没换,脸也没洗。谁都没怎么多动弹。
晏江何后半夜累得头疼,还稍微迷糊了会儿。但迷糊的质量很差,比如他就知道张淙一晚上都没睡。
的确如此,张淙瞪着眼,像一个会喘气的机器。他失眠,却什么都没想,连点情绪都没能提起。他全身的神经都在脱轨,根本循环不通血液。
天儿刚蒙亮的时候,晏江何伸胳膊拍了拍张淙:“哎,饿了,弄点吃的呗。”
张淙一秒都没停顿上。他从床上坐起来,穿好鞋走下地:“嗯。”
晏江何于是便有地方翻身平躺。他眼珠子望天花板,发现墙角的位置有个蜘蛛网,蜘蛛网周围的大白还起了一层皮,掉下来能砸枕头。
张淙进厨房没多长时间就出来了,他去卫生间洗漱,走到桌边抽纸巾擦了擦。晏江何歪过头,看他将外套拉环拉上,便问:“怎么?”
“家里没电。”张淙说,“我出去买点吃。”
晏江何懒散地坐起,指向自己放在枕头上的围巾:“戴我围巾出去,早上冷。”
“嗯。”张淙薅起晏江何的围巾搁脖子绕两圈,视线扫过冯老的屋门,又挪开。
张淙低下头,下巴杵进晏江何的围巾里。是晏江何的围巾,有晏江何的味道。张淙从胸腔里叹了口气。
他是跑着去的,灌了一肚子冷风。回来的时候不仅带了吃的,还带了一只牙刷。
晏江何进卫生间之前嘱咐道:“一肚子冷风先别喝热水,坐着缓缓。”
“好。”张淙递给他牙刷。
晏江何拎牙刷去卫生间戳嘴,下手没分寸,给自己戳了个牙龈出血。
早餐吃完晏江何找人上来修电路。晏江何琢磨着反正以后也不住了,索性就换了两根电线,能用得了。
电路修好,晏江何又叫了人,这回是过来搬冯老的遗体。他准备在殡仪馆给老头摆个场。
冯老的遗体被搬走时,张淙全程都站在一边看。他耳朵听不见搬动时细细碎碎的声音,但却好像能听见外面老树杈子被抽打在风里的“吱呀”声。
于是他把视线探出窗外。老树杈子还坚挺着。开春能长出绿来。
张淙万万没想到,冯老的葬礼有这么大排场。不知道晏江何花了多少钱,光是花圈就两大排,各色各款,安排得严丝合缝。
更让他头疼的是。晏江何个孬皮神经病,闹不清从哪弄来两面红彤彤的巨副金字锦旗,一边一个挂在冯老遗像旁。
左边那面写着“德艺双馨,妙手回春”,右边那面写着“医德高尚,仁心仁术”。
这简直不能更应景。哪有人像他这样办葬礼的?定要作人谈料。要不是背景设定,地点限制,灰白相片又搁中间杵着,还以为是什么欢天喜地的表彰大会。
冯老一辈子都没迈过心里的愧疚,他活着不愿意要任何名声,连医院的专家墙都不稀罕上。走了自然也希望平平静静。
可晏江何倒好,他虚礼貌套一把好手,徒弟做得伤天害理,非把亲师父的意志当哑屁,竟如此不伦不类,铺张浪费。
张淙跟他不一样,起码对爷爷有良心,便说:“你这样折腾,老头要不高兴了吧?”
奈何晏江何不以为意,正脸对着冯老的棺材,大言不惭:“不高兴就不高兴,有本事爬起来揍我。”
“……”张淙没说话。他服得不行,不准备继续与晏江何狗屁不通。他只是朝棺材跪下,给冯老磕了三个头。
等他起来,晏江何又说:“你知道什么叫身后事吗?‘后事’‘后事’,那就和他本人没有关系了。是我们后辈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