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涛来得挺快,没到一小时就到了。晏江何听见敲门便套上外套,并拎出车钥匙。他把门打开让晏涛进屋,同时自己往外钻:“老头在屋里。”
“哎,你干什么去?”晏涛一头雾水,手里提着个果篮,用肩膀挡晏江何,“你做什么这么着急忙慌,医院有事?”
“不是。”晏江何没工夫解释,“回头再跟你说。”
他带上门,只撂下一句:“我去接张淙。”
晏涛:“……”
他依旧琢磨不明白,啧一声:“现在的年轻人,成天风风火火的。”
晏江何的确风风火火的,要是可能,他巴不得把自己马自达的四个轮子都卸下来,换成风火轮。
他开车到警局门口停下,刚想推车门下去,手机就响了。
晏江何掏出手机,是徐怀的电话。他没再想下车,快速接起来:“喂,老徐。”
“江何,我问清楚了。”徐怀在那头说,“你别着急,没张淙什么事儿。”
晏江何叹一口气,认为徐怀说了句废话:“我知道没张淙什么事儿。”
当然张淙什么事儿。能有张淙什么事儿?其实就算他不问,搁家里坐着等,张淙也能完好无损的回来。晏江河知道。可他就是忘不了张淙昨晚抬头看他的样子。
这小兔崽子一晚上在想什么?他睡了吗?晏江何觉得,凭张淙那缜密的心思,他十有八成是睡不着。可他半夜给张淙发信息的时候他没回。张淙掐着时间——掐起床的时间回的。
张淙是这样的,晏江何又怎么坐得住?他屁股底下坐的不是凳子,是钉板。
徐怀在电话里继续说:“警察找张淙就是例行公事,了解一下他爸的情况。张淙实话实说就好,没什么大问题。我问过我朋友,那边来消息说已经问完话了,等会儿就放他走。”
徐怀停顿片刻:“就是他爸那头有些麻烦。”
“他爸无所谓。”晏江何烦躁道。
“那就没事。”徐怀松了口气,“我还寻思你要是想帮他爸,那就悬了。”
晏江何听徐怀这么一说就确定,事儿果然不小,他皱眉问:“到底怎么回事?”
徐怀的声音沉下来:“扯了一条人命。”
“人命?”晏江何惊了一下。
徐怀:“元旦之前的事了,一个女的从楼梯上摔下来,后脑勺着地......这女人独居,没朋友。经常深更半夜带些乱七八糟的人回家。街边站的......你知道的。还是一个什么远房亲戚给办的丧事,尸检结果出了以后警察一直在查,还没等查清楚,张淙他爸就突然去自首了,说这女的是被他推下楼的。”
晏江何转头盯着警察局的大门,没说话。
没什么可再说的了。
世界上总有那么一箩人,死活都是咎殃。这与天网恢恢和公道没多大关系。这些人本该如此。不过是人们所说的“报应”。
被鄙夷的人立不起来,这些个牢什古子没资格去讨光。
“江何?江何你能听见吗?”徐怀已经叫晏江何很多声了。
“嗯?能。”晏江何把头靠在椅背上,为自己的跑神搪塞个借口,“刚才信号不好。”
徐怀那边又问:“你在哪儿呢?你去警局接人没?”
“接。”晏江何用手揉了下眼睛。他的确挺困,昨晚夜班没怎么休息,一大早上又扯乱子,够累。
“那行,那你去接吧,应该马上就放了,这大过年的……有什么问题你再找我。我帮你问。”徐怀无奈了,感叹道,“你这是捡了个什么孩子啊。”
晏江何轻轻笑笑:“捡了个王八蛋呗。”
晏江何:“谢了老徐,过完年出来聚,肯定吃顿好的。”
徐怀:“跟我不用客气。”
晏江何挂了电话,又把视线移向警局大门。
张汉马没等临头,去自首了。晏江何觉得,这是个好事。省了一些麻烦,公道平了,良心安了。不对,张汉马哪来的良心?
晏江何顿时心坎冰凉。张汉马的这份“主动”,说难听点算是给自己找了个归宿。监狱怎么了?监狱也是个地方。
那张淙呢?张淙的归宿,在哪儿?
那个破烂门板里的家?冯老房子里,张淙不愿意擦灰的窄床头?
都不是。这些全是虚的,全会随着呼吸和温度消失。全是灰尘。一切该给张淙庇护的地方,给了他恐慌,给了他失去,给了他一无所有。
天地这么大,他永远无依无靠,格格不入地做一冽刀锋。他是刺刀见红,疼痛又鲜艳。
晏江何看见,张淙从警局门口走出来。张淙个子的确很高,他的肩膀骨骼宽阔,已经能将宽大的衣服完全撑起来。
张淙低着头往外走。警察没问他什么,就问他张汉马什么时候失踪的,什么时候回来的。问他知不知情。张淙全程基本就三个字——“不知道”。
他们父子俩是第一次这么心有灵犀,张汉马跟警察说的也是:“张淙什么都不知道。”
张淙摸兜,摸到一张银行卡。他有银行卡这东西真的很神奇。这是刚才警察给他的,说是张汉马要转交的。
然后张汉马托警察的嘴,给了他一道霹雳——张淙那八年看不见的妈,偶尔会往这张卡里打钱。密码是张淙生日。钱不多。
张淙被劈完,半点感动都没榨出来,全身的细胞却开始作呕。这算什么勾当?不,这根本配不上“勾当”两个字。
外面的风迎头掀过来,张淙被扑得眯起眼,他从兜里拎出根棒棒糖,刚叼进嘴,便抬头看到晏江何的车。
他这么见晏江何的车有几次了。总是很意外,不过抬个头,就能不近不远地瞥见。那车停着,在等他上去。
张淙搁原地顿了下脚,晏江何立刻按一声喇叭。
“滴”的一声。短短一声,不太响。是叫张淙呢。
张淙用舌头尖搅和糖棍子,味觉上,感觉到一片苦涩中钻出了星点甜蜜。
他走过去,拉开车门,带着一身寒气上车。
晏江何拨弄过副驾驶那边的空调出风口,暖风从张淙的鼻尖扫到下巴,再蹿到胸口,然后定住,呼呼烘热。
“没事儿吧?”晏江何问出一句。
“没什么事儿。”张淙照旧这句话。他微微侧过头,看晏江何的脸,能看见这人眼下略明显的黑眼圈。
张淙用力嘬了口糖,非要让甜味占满整个口腔。然后,他竟扯起嘴角,朝晏江何笑了下。
晏江何又看见了张淙的梨涡。张淙不属于爱笑的那类,这对梨涡,目前为止他并没见过几次。
晏江何想从张淙这笑里捉出些勉强和痛苦,但他失败了。张淙笑得非常自然。
面具戴结实了,也许真能长进肉里。
晏江何扭过头,没再问什么。张淙不会乐意他多问。因为这一切都跟他没关系,跟张淙也没关系。
他把车开了出去。
车轮压过一个下水道井盖,咯噔一下。晏江何的内脏也跟着咯噔。他咂摸着,感到五脏六腑出现一种闷钝。
晏江何没直接开车回去,他把车开向了菜市场,三十上午应该是市场最后一波摆摊:“咱俩买点菜回去,中午做点吃吧,大过年的。”
张淙还是侧着头没动,看向他:“你爸在吧?”
晏江何的手捏了下方向盘,又掌心用力揉半圈,转过一个弯路:“在。”
他赶紧接着说:“你下厨呗?我们父子俩都跟厨房不太对付。”
满天都扒拉不出来比晏江何更臭不要脸没有人性的玩意。张淙刚经历完这么大的事,没了亲爹。他倒好,接上人,竟若无其事地要求对方给他做午饭。
可张淙很适合若无其事。他沉默一会儿没说话。晏江何在心里咂嘴,有点担心张淙能给他来一句:“你们自己吃吧,我走。”这样的话,他大概要和张淙打一架,就是过年太喜庆,折损暴力,可能打不动。
张淙没有。他也没多说什么,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嗯”一声就行。晏江何终于勾起嘴角短暂地笑了下。
晏江何无暇分视线,他今天精神头不足,好在过年路面没多少车,但他也只能全神贯注看路。这给了张淙机会。张淙目不转睛盯着晏江何,一双眼睛进化成高倍显微镜,能捕捉得住所有细枝末节。
他看懂了晏江何在担心他,看懂了晏江何刚才不想自己拒绝,看懂了晏江何的笑,那翘起来的嘴角。
晏江何的侧脸还是那样子。那线条晕着阳光,贴了一层毛茸茸的暖边。张淙下意识搓搓指尖。他指尖窸窸窣窣地发痒,很想再画一次晏江何的侧脸。
第52章 赖晏江何是块狗皮膏药
晏江何菜买得扎实,权当囤货。于是便成了大包挨小包,他和张淙四只手,都吭哧得费劲。
两人全没手掏钥匙,还是晏江何伸出脚尖把门怼响。
晏涛过来开门的时候,不免愣了下:“你们……”
两人一前一后进厨房,将手里的吃食放下。
冯老也不大明白,先前并没说什么前因,于是晏涛看了眼张淙,实在不能理解现在是个什么情况。他又看向晏江何:“你急三火四的,是接人买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