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跟一头牛一样,一步一个辛勤的脚印,在楼梯上烙着孝道。
晏江何撇撇嘴,心里暗捣鼓老头的不是。大晚上的非出什么院?住的什么破地方?还有,怎么沉疴一把了还这么能压人?
上了六楼,晏江何把老头小心着往上颠了颠,说:“钥匙呢?在老头身上吗?”
张淙没出声,只是掏裤兜。他掏出了一串钥匙,上面就两把,张淙用其中一把开了老头家的门。
张淙有老头家钥匙其实并不稀奇。
晏江何进门之前扭头看了一眼对面,对门是张淙自己家。在楼下的时候,张淙专门抻脖子望了望,他家灯没亮——张汉马不在。这让张淙舒服了不少。
晏江何把冯老背进卧室,张淙帮着他把人扶到床上躺好,全程冯老也就哼哼了两声,依旧没清醒,半昏半睡的。
安顿好冯老,晏江何出了屋子。冯老这间屋一室一厅一卫,带个犄角旮旯的小厨房。挺小,挺破,但不脏。晏江何犹豫了一下,伸手在窗台上摸了摸,他搓着指腹低头看,没多少浮灰。
冯老住院有些日子,能收拾屋子的,除了有钥匙的张淙,晏江何再想不到别的可能。
厅里没有沙发,摆不开,就一张桌子,两把椅子。但靠墙的位置放了一张单人床,上面有床垫子,甚至枕头被褥都齐全。晏江何琢磨了一下,判断这应该是老头给张淙预备的。
晏江何走过去,在床头上又摸了摸,这回摸了一手灰。
晏江何:“……”
看来冯老住院的这段日子,张淙来收拾过屋,但可能没收拾过这张床,又或者是张淙粗心了,没顾床头。
晏江何扭过头看张淙,张淙现在正提个热水壶,往杯子里倒水。
晏江何不知陡然搭了哪根缺德神经,他想进屋摸一摸冯老的床头——冯老的床头有没有灰?
他我行我素惯了,这么想着,就进了屋。冯老在睡,呼吸忽高忽低。晏江何只放轻动静,悄悄摸了下床头——没有灰。
晏江何哂了口气进牙缝,感觉挺神奇。这雀儿屁股大的屋,灰尘竟懂随心所欲了。
他晃悠着走出去,想从脑子里提出一个词来形容张淙,找了几番,最后还是挑了“小王八蛋”。
于是,晏江何出来看见张淙就说:“小王八蛋,给我也倒杯水。”
“……”张淙不太愉快地皱了下眉,一边又拎出个杯子一边说,“你又进去干什么?门关上。”
晏江何看了他一眼,没回话,把冯老屋子的门给带上了。
张淙走过来,将水递给晏江何。屋子很小,却安静得发空。安静到晏江何谇人少了火味儿,张淙甚至也没顶上半个字。
“你胃还疼吗?不行我得带你去做胃镜。”晏江何喝了口水,捧着杯子说。
张淙扭过头看了他一眼,拖个椅子慢慢坐下,顿了顿才道:“不疼,没事儿了。”
“嗯。”晏江何点点头,眯着眼睛看对面的床,又问,“你常来老头这儿?”
张淙没掀眼皮:“不常来。有时候没地方去,被老头抓到了,就会带进来。”
至于为什么自己家就在对面却没地方去,这太明显了。毕竟张淙两天前才在晏江何眼皮底下亲自给亲爹揍了个好歹。
“那没被老头抓到的时候你去哪儿?”晏江何又问。
张淙终于抬起头,他真的只是想骂晏江何废话连篇。
他看见杯子里升腾出水雾,模糊了晏江何低垂的眉眼,将那当中的疲惫氲得更开了。晏江何慢慢喝水的声音张淙似乎都听得见。
张淙神谋魔道着说:“游戏厅,网吧什么的。”
晏江何点点头,和他猜得差不多:“碰见过网吧查人吗?”
“碰见过。”
晏江何:“那怎么办?”
张淙看着他:“跑。”
跑去哪儿?这没什么可问的。
晏江何从兜里掏出三盒药来放桌上:“里面有说明书,自己好好看着。这几天吃勤快点儿,多喝热水。”
他又说:“还是,今晚睡前再吃个消炎药就行。刚才我给你吃的那些里没有消炎药。”
张淙有些想咬牙,他盯着晏江何外套的兜:“你那兜是有多深啊,怎么什么都能装?”
“嗯?”晏江何看着他,突然笑了,“是啊,挺深的,特小号的保温杯都装得下。”
张淙:“……”
张淙慢腾腾站起来,手杵着桌边瞪向那三盒药,干巴巴应了一声:“哦。”
晏江何抬手看表:“你今晚就睡这儿了吧?”
“嗯。”张淙说,“你先走吧。”
晏江何:“老头有我电话,有事给我打电话。我晚上不关机。”
他专门指了一下靠墙的那张床:“睡前把床头擦擦,不然掉一脑袋灰。”
“......”张淙闭了闭眼,沉声道,“你赶紧走。”
晏江何打了个哈欠,他有些过乏,便又搓一把脸,朝张淙说:“有什么能提神的吗?我还开车呢。今天也不知道怎么了这么困。”
“冷水洗脸。”张淙瞥向卫生间。
晏江何点点头,真的转身去卫生间扑了一脸冷水。他挂着满脸冒寒气的水珠子出来:“效果也就一般。”
晏江何走过来从桌子上抽了纸巾擦脸,张淙看过去,能清楚地瞧见他眼底的红血丝。
张淙突然烦躁道:“给你根烟?”
晏江何愣了愣,把手里用完的纸巾丢垃圾桶:“不用。”
他看着张淙,或许是被冷水浇开了舛病,就见晏江何忽然弯下眼角:“要不你给我根儿糖吧。”
“啊?”这回换张淙愣了。
“糖。”晏江何说,“棒棒糖,你不总吃么,有吧。”
张淙早就知道晏江何抽风,这会儿只觉他是抽转轴子了。张淙一边绷着眼皮,一边下意识掏裤兜,还真摸了根柠檬味的棒棒糖出来。
张淙还没等递出去,晏江何就抢了过来。他撕开包装纸,将棒棒糖塞进嘴里。
张淙看向自己空了的手,想起晏江何曾经怼诮他,便开口效仿着嘲道:“你不是说全是色素吗?现在不怕自己的舌头变成缤纷的黄了?”
晏江何舌头抵着棒棒糖,反应到自己曾经捣讽过张淙吃糖这回事。他一贯仗势欺人,此时累了乏了没什么势头,索性就不咄咄。他拍了下张淙的肩,鼓着一边脸颊,开口放温和太多:“乖,以后我说的话,也这么好好记着。”
张淙:“……”
晏江何说完,就离开了冯老家。
张淙该是被晏江何那不轻不重的一下拍成了风魔九伯,也不知道自己是想把桌子掀了,还是想把门踹了。反正不管是想干什么,他都内力不足,祸害不起来。
什么时候开始,面对晏江何,他连象征性的还手都不准备还了?
张淙泄劲了。不管他愿不愿意承认,他都已经真正朝晏江何认了怂。刀枪剑戟十八般武艺,他明的暗的,软的硬的,全拼不过晏江何。手下败将也就算了,只是现在,他就连抗拒的心思,都溜得没了毛。
这太可怕了。
张淙站了半天,去卫生间拎出一块灰里白条的抹布,蹭上了他那张床的床头。
晏江何没立刻下楼,他手机打着光,在冯老家门口站了一会儿。
晏江何盯着楼道口,光线太差,可他却莫名觉得这格局怎么看都有些熟悉,就像搁哪儿瞧到过。晏江何想不起来,但当他看见脚边箱子里的白菜时,就突然想到了。
张淙的素描本上画过一棵大白菜。而那些画里,晏江何记得最清楚的就是那把红玫瑰。那是唯一热烈的颜色。当时那玫瑰画在与它本身反差极大的破楼梯角里。
晏江何打晃看了看,不就是他现在眼皮底下的楼梯角吗?可这四周只有破楞货,哪来的玫瑰?
哦,是了。是张淙的红玫瑰。
晏江何呼出一口气,裹紧衣服下楼。出去他才发现,居然下雪了。北方冬天雪不少,不过也有些日子没落了。最近那次下雪,还是他第一次见张淙。
晏江何拍下肩头的碎雪,感到一阵唏嘘。那时候他对张淙的定义就是个没长脑子的叛逆少年,现在却完全不一样了。
张淙,是个无比复杂的少年。复杂到三言两语说不清,归纳概括要不得。他耍混账是骨灰级别,心眼子深到丈测艰难,好不容易刮搜着抠出点儿活人的温度,却又唰得一下烧炸火铳,燎得秃噜皮毛。
晏江何嘴里叼着棒棒糖坐上车,他边等车子回暖,边摸着兜里冯老给他的那张银行卡。他又想到,他第一次见张淙也有一根棒棒糖。
他这兜是有多深啊。
晏江何啧了一声,登时烦得头疼,他这算是搅了一脑袋马蜂窝。
晏江何抬头往上看,又搁心里啐唾沫,他东西南北全方位骂了这尚未开发的倒霉歪楼,罢了便开出车,回去睡觉了。
第36章 “我还心疼呢!”
晏江何第二天起了个大早。隆冬白天短,太阳特别会偷工减料,他出门的时候外面还乌央一片,只是夜里刚落完雪,能削微反出些白辉来。
晏江何把手苟在羽绒服的袖子里,手指挑上一兜子粥和小笼包,用脚尖怼响了冯老家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