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晃悠着手里的花,朝小护士点了点,那仪态活似观音大士撒露水:“赶紧干活去。”
“哎。”小护士斜眼看着花,“今儿百合啊。这回可别扔了啊,两天前那康乃馨直接砸冯老脸上了,老头肩膀上挂着花瓣,嘴都气歪了。”
“该。”晏江何乐了,“谁让他懵我来着。”
“你可不知道。”小护士撇了撇嘴,一脸为难,“冯老气得吊针都不打了,多亏了张淙!要不是张淙那天正好过来,谁劝都没用。”
“张淙?”晏江何愣了愣,“就是那个小男生?”
小护士:“是啊。冯老说是他孙子呢。”
屁呢。姓冯的孙子姓张?再说冯老别说孙子,儿子都没有,老婆更没有,哪来的孙子,求佛五百年天上能掉?
不过晏江何倒是听说了。冯老这病夏天就发现了,他不肯治。入冬了才恶化,但尽管如此他也依旧不想来医院。都是大夫,心里透亮着呢。就他这把年纪,活到这岁数落下这病,来医院就是烧钱加上折磨死,真正的劳民伤财。
可他还是进来了,穿了一身病号服住着,从里到外透了一骨子药味。
据说冯老是被一个年纪轻轻的小男孩“押”来的,而且,治疗费不知道怎么竟是那孩子给出的。
晏江何本来也想问清楚,可他上次见了冯老那一副皮包骨头的该死相,登时气得脑浆都要煮了。
奈何那老东西还非要添一把风火,在晏江何质问他的时候,还不急不慢地说:“关你什么事儿啊?”
晏江何不算好货,嘴里念叨着“老师”,心眼子倒真不一定,终于,他脑浆一沸,气极了,大逆不道地往恩师脸上甩了一把康乃馨,转身踹门就走,扭脸去逼问冯老的主治,一阵心灰意冷以后继续卖命工作,可惜了忙碌并没有把他心里那叫“难过”和“心疼”的玩意儿挤沉下去。
跟小护士保证完今天绝对不摔百合,他这才被放了行,进了冯老的病房。
一个不大的单人间,晏江何一推门就跟冯老对瞪上了眼。
晏江何嘴唇抿成一条缝,他眼中的光色敛灭,慢慢走了过去,把百合放到了桌子上。
桌上没什么东西,一个暖水壶,一个带吸管的塑料杯——给冯老喝水的,还有一个灌了水的矿泉水瓶子,农夫山泉,里面插着两朵有点儿打蔫的康乃馨。
晏江何:“……”
“消气了?”冯老问。
“…...没呢。”晏江何抹了一把脸,转头看他。
这老头真是瘦得厉害,双颊的颧骨挺得老高,挂着薄薄一层苍白色的皮。
“出息,跟我个老病秧子生气。”冯老哼了一声,一只手捋了一下输液的管子,明显有些颤颤巍巍。
晏江何也不知道抽了什么风,鼻子猛得就酸了一下。
他心道“病”这玩意儿真是厉害,好好一个人,都消磨成什么样了?冯老那双手,当初拿手术刀的时候,那是多稳?
晏江何观摩过他很多年轻时的手术录像,至今仍奉为金科玉律。一刀一拉,多丁点儿的血都不会让患者出。而现在这副哆哆嗦嗦的模样......可见得健康是多大的本钱——那是这辈子唯一的本钱。
晏江何拖了个凳子坐下,说:“你要不是个老病秧子,我还不跟你生气呢。”
晏江何:“你都这模样了,服个软能累着?非得跟我对着干?再说你到底把没把我当人看?来医院不跟我说一声?”
冯老一听这话就乐了,他乐着乐着还呛着了,兜着背抖肩膀一通咳嗽。
晏江何赶紧给他顺了顺,叹气道:“您老悠着点儿吧,我有这么可乐么。”
“那可不是。”冯老喘了口气,“我打一眼看见你就觉得你特别可乐,小时候混,现在长大了点儿吧,性子稳了些,倔脾气倒是没变。狗改不了吃屎。”
“哎呦。”晏江何赶紧扭过脸,“您快别说了。”
冯老:“来医院没告诉你是我不想那么早惹气。能安生一会儿是一会儿。反正没几天,你肯定会知道。”
冯老看了一眼桌上的百合,又批评道:“没什么实用的东西,净败祸钱。”
“那您说什么实用。”晏江何笑了,“我给你买水果,你吃得下吗?”
“……”冯老横了他一眼,“我吃不下我孙子吃!”
正巧提到了这茬,晏江何就问了:“您那孙子,到底怎么回事?听说治疗费也是他出的?还是他家出的啊?”
晏江何这话太明确了,冯老也确实明白了,他摆了摆手,说:“肯定是张淙自己拿的,他家,就他那个爸,自己都快养不起了,还养我个老不死的?”
“……”晏江何皱了皱眉,“这孩子多大?”
“十七。”冯老的声音顿了顿,又呼号了口气儿,笑了笑,虽然走了相,但还是晏江何熟悉的那种和蔼的笑,“不过差三个月就十八了。”
“嗯?那生日挺小啊,得腊月了,快过年那会儿?”晏江何随口问。
冯老低低笑出了声:“大年三十。”
“这生日好啊。”晏江何愣了愣,“全国人民鞭炮齐鸣为他庆祝。”
晏江何说完就看见冯老脸上那和蔼又变相的笑裂了,他叹了口气,小声说:“没人给他庆祝。”
晏江何顿了顿,短促皱了下眉头,他很明显感觉出来冯老有点儿不高兴。
晏江何又起了一句:“他一个小孩,哪来那么多钱?我去查了你的药,还是进口的呢。”
“你查我药干什么?”冯老看着他,目光轻轻的,“怕我弄吗啡打?我不打那玩意。”
晏江何沉默着没应,头一回觉得这老东西病入膏肓了还没痴呆真的是祸害。
“我也不知道他哪来的钱。”冯老说。
谁说他没痴呆的?
晏江何只觉得脸疼,他抽着眼皮,语气不怎么样:“你连他从哪来的钱都不知道,就用了?”
“不知道。送我进来之前他打工攒了一笔,但我觉得肯定不够。”冯老说,“也不能问,问也问不出来,一问张淙就给我甩脸子,脾气大呢。”
“不过,他做不出什么特别不好的事。”冯老那模样似乎很笃定。
晏江何脑子里突然晃过自己白天亲手抓的那位未成年“劳改犯”。他心道这“劳改犯”应该跟那位“张淙孙子”差不多年纪。
老头真的是老糊涂,现在的熊孩子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儿不敢做?还敢说这话?从哪来的保证金打包票,靠他对那孩子的一腔信任么,能卖几个金锭子?
“你别这表情。”冯老好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张淙这孩子挺能折腾的,但他也就折腾自己特别能够,折腾不来别的人,祸害不了。”
“什么意思?”
“这孩子是我邻居。”冯老说,“他妈在他小时候就把他扔了。他爸更不是个爸,酒鬼,吃喝嫖赌,什么样你往最坏的想,就冲住的那地方,你就应该能想得出来。”
“你不是还住那儿么。”晏江何明显板着脸,不怎么爱听。
“那我什么样啊?一辈子就自己一个人,要不是张淙,死家里谁知道?等你过年给我打电话拜年送葬?早臭了吧?”
“…...”晏江何被他这一句话堵得胸口发闷,“你可闭嘴吧。我哪个月不给你打电话问候?你良心被驴啃了吧。”
冯老没应他,倒是又笑了:“张淙那孩子吧,挺有意思的。”
他说:“你知道我第一次注意到他的时候,他在干什么吗?”
“嗯?”
“画画。”冯老说,“他蹲在楼道里画画。”
冯老:“有机会让你俩认识一下,我觉得你们应该会投缘。”
“为什么啊?”晏江何给他扯了扯被子,把他打着吊针的枯槁手臂盖上了。
冯老突然很爽快地乐出了声,脸上刹那间好像有红光乍过,这样子仿若大病初愈,他笑道:“你们都是我喜欢的孩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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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江何:老头你可真会说话啊!预言家啊你!
第10章 出淤泥而不染都是扯淡
晏江何沉默了片刻,语气不自觉放了下来:“他十七一孩子,不管怎么弄,来钱都不容易。”
晏江何说:“从今天开始,你治疗费我给你交,让你孙子消停吧。”
“你有病啊!”冯老突然骂了他一句,那动静嗓子眼都要漏风了,“你觉得我爱呆在医院?还上赶子给我交钱?再说用得着你?”
“..….”晏江何被他气得嘴里出气,“那你想怎么着啊?你不想呆医院,那你也进来了啊。你不让别人帮,我做徒弟的给你交钱还不行?你欺负一个孩子干什么?折腾完了你自己又一张心疼要死的脸,摆给谁看呢?”
“那是我折腾吗?那是张淙折腾。”冯老横了一声,语气强硬。
“老东西你到底几个意思?”
“张淙就是逼我。”冯老皱了皱眉,“那孩子…...太固执。”
冯老的眉头慢慢舒展开:“好不容易抓一根稻草,能说断就断么,还不得折腾一阵。”
“怎么就稻草了?”晏江何问,实在不懂这老东西稀里糊涂说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