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猛地站起身,原地踱了两步,然后转身在桌上铺开纸笔,蘸墨挥毫,一气呵成写下“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这句千古七言。
湿润的新墨很快浸入纸面干了下去,凝成两行狂草,沈惜言轻轻吐了口气,却依然觉得心头那团灼热吐露得不够,光在这儿写还不成,写出来必须得有人看才成。
沈惜言是个说风即雨的急性子,想一出是一出。他睡前还想着哪天找个时间给赵九爷送过去呢,结果人家第二天自己来了。
沈惜言在北平的第一个踏实觉睡到了近十点,太阳晒屁股的时候,严宅的丫鬟小玉过来敲门:“沈小爷起了吗?九爷来了,说是要见您。”
沈惜言还在梦里跟周公瞎侃呢,听到“九爷”二字,一骨碌就把他老人家给踹了,顶着一头乱发从床上惊坐了起来。
“你是说九爷?九爷才来的吗?”
“来了有一个多钟头了,一直在楼下等您,还说叫我们千万别打搅您睡觉,可老爷觉得不妥,还是让我上来瞧瞧,给您打声招呼。”
“好好好,我这就下去。”
沈惜言哪想得到赵万钧会过来,还等了他这么久,他迅速穿衣洗漱,匆忙间没忘拿上昨晚写的字。
他着急忙慌地出门,突然想到了什么,又折回屋内,往口袋里插了一支娇艳欲滴的玫瑰。
行头妥当,这才下楼。
九爷果然在楼下坐着,家主严昌平正满脸堆笑地与他攀谈,一口一个“九爷”叫得麻利,严运也坐在一旁,殷勤地为他换茶,只有严书桥离得远远的,一脸不悦。
赵万钧耳听八方,沈惜言出门的时候他就听见了,他专程看着楼梯口等人下来,把一溜小跑的沈惜言用目光逮了个正着。
赵万钧方才还冷淡的脸上顿时笑意盎然:“睡饱了?”
“睡饱了。”沈惜言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颔首道,“不知九爷要来,久等了。”
“这事怨我,明知你舟车劳顿,却还是挡不住想来见你。”
沈惜言心弦微微一颤,抬眼却对上赵万钧坦荡的目光。
严昌平拍了拍长褂站起身,抖着山羊胡呵呵笑道:“九爷是严某敬佩之人,惜言又是犬子发小儿,想不到九爷跟惜言竟也是好友,瞧瞧,天赐的缘分不是?”
看着严昌平几乎笑没在皱纹里的眼睛,沈惜言想起昨日傍晚,严书桥说他们全家都讨厌姓赵的。可眼下除了严书桥一个人在旁边搓火,严家上上下下显然都在讨好赵万钧。
“今儿两位贵客聚首,是我严家荣幸,我且吩咐下去,做一桌好菜款待二位。”
“午饭就免了,我是专门来给沈惜言送药的,司令部还有事,和他再说会儿话就走了。”赵万钧指了指桌上的药包,冲沈惜言道,“药方在里边,都是治风寒咳嗽的成药丸子,也省得你怕苦喝不下去。”
“哟,惜言害风寒了?怎么没跟严伯伯说呢?”
严昌平惊讶,沈惜言比他还惊讶。
沈惜言呆立在那儿,整个懵得不知如何是好,他本打算就这么把病挨过去的,没想到只在车上提了一嘴,九爷就上心了,还想得如此周到……
他这些年来背井离乡,虽说衣食无忧,日子过得也逍遥快活,却再没感受过亲人的照料,今日突然有个人这么想着他,还是个认识才两天的人,他心窝子都热乎了不少。
他喃喃道:“劳烦九爷记挂了。”
小玉替沈惜言把药拿回了房,严昌平差人在大院里收拾了个亭子出来,摆上茶水,专门给赵万钧和沈惜言说话用。
“九爷怎知我怕苦?”随赵万钧坐下,沈惜言还是忍不住问了。
“昨儿在保卫厅,你连一杯龙井都喝得皱眉,不是怕苦是什么?”
沈惜言不免又惊讶了几分,原来九爷连这点细枝末节都记下了。
第12章
四下无人,沈惜言终于有机会把昨晚写的字给赵九爷看了。
赵万钧托着那薄薄的纸,有些诧异,想不到一个粉雕玉琢的大少爷,草书竟写得这般气势磅礴,如龙似蛇,每一道笔锋都成熟苍劲,饱含恣意潇洒,完全不输大师之笔。
沈惜言的手他是捏过的,甲盖圆润,肤白如玉,指骨纤长,本该作翻书拈花用,想不到也有这般力道。
赵九爷虽说不好文学,也不附庸风雅,却独独爱赏书画,多年来结交了不少会写字作画的大师为友,收藏了许多名家字画,沈惜言这一手草书,算是不偏不倚撞进九爷心门了。
他拿着沈惜言的字,实在有些爱不释手,赞道:“好字!”
沈惜言丝毫不谦虚,反倒难掩得意道:“我的字,以往在金陵可是论钱卖的,每每逢年过节都有人排队找我写联。”
临近正午的阳光下,赵万钧扫过沈惜言眼尾飞扬的笑意和红扑扑的脸颊,那细嫩的皮肤仿佛被撒了层金粉,看上去比西城的水晶糕还软,若是碰了,也不知会有怎样的触感。
赵万钧喝了口茶,大手一挥道:“成,这幅多少钱,我出三倍买下,不够再加。”
沈惜言“噗嗤”一声笑出来:“买什么呀,这是专门写给你的。”
“写给我?”
“是呀,除了我奶奶,我还没给谁赠过字呢。”
见九爷目光深深地瞧着自己,沈惜言下意识摸摸脸颊问道:“怎么了?”
“没怎么。”
赵万钧摩挲了一会儿纸面上的落款,不露声色地把字收好。
沈惜言想起了什么,突然双手托腮闷闷道:“对了九爷,你可不许把我送你的东西转赠给你那些个相好的啊。”
他心里还惦记着九爷的“风流史”呢,虽说他已经用“人无完人”替赵万钧开脱了,可每每回想起来,还是觉得不得劲。
“我哪来的相好?”赵万钧一时摸不着头脑,忽然想起前天在保卫厅的事,这才反应过来是这小笨蛋真听去误会了。
他无奈道:“你甭听保卫厅的人胡说,都是些嘴把不住边的主儿,我这些年军队呆着呢,女人都见不着几个,非要说什么相好,枪就是我相好,的确有不少。”
沈惜言听罢猛地抬头,眼里盈盈一汪惊喜:“原来你没玩弄过女人呀?”
赵万钧额角青筋骤然一暴,刚喝的一口热茶险些喷出来。
*
三日后,折腾保卫厅一月有余的正阳门东车站劫案终于告破,所有犯人一网打尽,赃物追回大半,效率较之前不知高了多少倍。
“……保卫厅厅长孙普爱称:此次全靠赵万钧少帅鼎力相助,才得以迅速破获此案。”
沈惜言读完报纸内容,叹了口气,轻轻放下报纸。
明明项链找回来了,团伙落网了,隐患也解除了,可他这心里却依然不是滋味,究其源头,就是报上提到的那个人。
赵九爷那日离开严公馆的时候,表情说不上来的微妙,可他光顾着为九爷原来是个洁身自好的正人君子高兴了,毫无半分察觉,直到过了两天才慢慢感到不对劲。
无凭无据,他说人玩弄女人,还给人强行安了一屁股风流债,怎么想对方都是该恼的,更何况还是九爷那号人物,九爷当时未发作,恐怕是懒得与他这口无遮拦之人计较。
人家可是北平城鼎鼎大名的少帅,几番不计报酬地帮他,还给他送药,却被他这般编排……
如此设身处地、绞尽脑汁去思考某人生气与否,这在沈惜言这个大少爷身上还是开天辟地头一遭。
然而,沈惜言越想心脏越往谷底跌,眼下案子结了,药也送了,赵万钧铁定不会来找他了,想要道歉,就得亲自上人府上去,可人家未必还待见他。
沈惜言思前想后了许久,赵万钧的身影时常在他脑中出现,挥之不去,犹如顽症。
想他活了十九载,从未如此忧思顾虑过,还是为一个相识不过数日的男人。
沈惜言往自己脑门上狠狠拍了一巴掌,他沈大少做事,何时变得这么婆婆妈妈?
思及于此,他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地登门去了,结果人还没从车上下来呢,就怯了。
拉车的忍不住提醒:“爷,您到了。”
*
沈惜言已经在赵万钧院里站了一炷香有余,他来的时候第一道院门没关,想也没想直接走了进来,可面前这第二道红木大门仿佛关着什么可怕的事物,令他一再抬起手又放下,就是敲不下去。
他还从来没干过上门道歉的事,该怎么做,该说些什么,他一概不知。
他站在门外徘徊了半天,殊不知赵九爷就站在一旁的屋里看他,把他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连那细微的皱眉叹气都没放过。
赵万钧方才正在书房看画,听到外面有陌生脚步,还以为是哪个不长眼的敢擅闯他宅邸。他刚拿起枪,一个急匆匆的小身影便扑进他眼中,然后搁他眼前站了许久……
对于赵九爷来说,沈惜言实在嫩得很,心里有事全往脸上摆,沈惜言为何而来,他只需看一眼就门儿清。
想起上回在严公馆的事,赵万钧忍不住地勾起唇角。
这要换了任何一个稍微长眼的人,谁敢当他面说出这么不敬的话?就算无意说了,也肯定早都抓紧赔罪了,可沈小少爷偏偏是个没心眼的,用不着玩那些人情世故,也天生没奉承别人的必要,自然不习惯先替对方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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