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古拉格形成了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
这里没有规则,没有底线——强者即为上帝。
女人和小孩自然是这样一种秩序下最底层的弱者。
没人知道安德里安的母亲经历了多少挫折,但她还是奇迹般地生下了安德里安。
当分娩而出的那一刻,婴孩清脆的哭声传遍了监狱的每个角落,为充满阴霾的集中营带来了一丝突兀的生气。当然,也仅是短暂的一刻而已。
可这极大地鼓舞了这个可怜的女人,她几乎喜极而泣,颤抖着将这幼小的生命紧紧拥在怀里。
安德里安的母亲是个传统美人,淡金色的发柔软,肤色白皙,尤其是那双琥珀色的忧郁的眼睛,带着种与生俱来的怜悯,像是能望进人的心底。她怀里的婴孩继承了她耀眼的发色和眼睛。
“安德里安…我的希望…”
她不住地亲吻着小小的婴儿,就像拉斐尔笔下的美丽温柔的圣母亲吻新降生的神子耶稣,有一种近乎超凡的圣洁和慈悲。
可惜这里是地狱,没有信徒会欣赏这副感人的画面,这里只有最险恶的凶徒。在这样黑暗的世界里,这对金色的母子从一开始就注定了格格不入。
“吱呀——”
满是铁锈的门开合时发出干涩刺耳的声音,安德里安一进门就听见母亲温柔的声音:“我的安德里安回来了。今天去哪里玩了?”
七岁的安德里安就像油画上的小天使,他板着脸,露出一幅小大人的严肃,但声音依旧很稚嫩:“我去找了乔马。我们一起看了书。”
乔马是住在监狱另一头的一个男孩,家庭境遇与安德里安颇为相似,只是他们在外有一些人脉,于是乔马总能得到一些外界来的小玩意,这次是一本《圣经》。
“安德里安真棒啊。”母亲笑着夸了他。
可安德里安的心情并不像往日那样轻松。因为他认为乔马污蔑了他的母亲。
“他们说你母亲有艾滋病,她同时和几个男人上床,是个虚伪肮脏的婊子……”
安德里安立刻冷下了脸:“他们胡说。”
“可大家都这么说。”乔马无所谓地耸耸肩,“你要看吗?虽然里面满是屁话,不过倒是可以消遣。”他指了指手里的《圣经》。
乔马的话并不是没有道理的,安德里安也与懵懂之间有所意识。就好比——乔马住在监狱里,而他们有自己的房间。
他看着美丽的母亲正在忙前忙后地准备食物,手悄悄地攥紧。
就这样,安德里安做出了一个无法挽回的决定。
他违背了他们之间的约定。
他在与母亲道别后,没有去找乔马,而是——藏到了那个半人高的漆黑的橱柜里。他下了决心要验证这一切。
那天下着暴雨,雨点疯狂地从天而降,黑沉沉的天就像要压塌下来。
震耳欲聋的霹雷响起,像是神发出的怒吼。一道带着火花的电弧刺穿重重黑幕,在暗夜中打了一道夺目霹雳。
亮光之下,一切罪恶和暴行都被暴露在视线之中。
安德里安不敢置信地目睹了一切罪行,绝望、无助如同决了堤的洪水一样涌向他,让他几近崩溃。
女人凄厉的哭喊、男人粗野的喘息…圣母的面具被撕了个粉碎,被掩藏在深处最肮脏龌龊的勾当连同这座监狱最原始的面貌,第一次如此完整清晰地展现在他的眼前。
可他当时能做的,只有躲在那个小小的橱柜里拼命捂住自己的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这在之后成为了他最大的梦魇。他无数次地从中惊醒,又看到当时战栗着的懦弱的自己,像是无数次要溺毙在无穷尽的黑暗之中。
“倘若你一只眼叫你跌倒,就把它剜出来丢掉;你只有一只眼进入永生,强如有两只眼被丢在地狱的火里。 ”
安德里安浅色的眸子看向母亲:“这是我从圣经里看到的。它是什么意思,妈妈?”
母亲的笑容有一刻的凝滞,但那分异样很快便消失得无影无踪:“这是在说,有时候为了达到目的,人们总是会放弃一些东西。”
安德里安的声音淡淡的:“爸爸呢?他会这样做吗?”
母亲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差:“他已经付出了全部的代价。”
安德里安没有问母亲为什么整整一周没有下床。在那之后,他依旧“履行”他们的约定。母亲应付律贼们的时候,他就出去“找地方躲好”。
他假装不知道母亲的欺瞒,当然也许对方也有所察觉。安德里安知道这不是母亲的错,她也只是想保护他而已。
不过他们扯平了。
因为他也骗了她。他没再找过乔马,而是去了律贼的地盘。他向他们下跪,请求成为接班人。
于是他被打上属于律贼的烙印,从前胸到膝盖。伤口在接下来的几年里不断地溃疡,新肉代替了腐肉,直到他整个人脱胎换骨。
他终于也像耶稣那样彻底堕落了。
一切都显得讽刺和可笑:母亲拼了性命和贞操来保护孩子不被黑暗玷污;为了保护母亲,孩子反过来请求与黑暗融为一体。
于是他们都心照不宣地有了自己的秘密,又同时因为无能为力而装聋作哑。
没有任何人有错,他们只是…太过弱小。
第19章
母亲还是死了。她临死前似乎出现了幻觉,嘴里一直喃喃着另一个名字。
安德里安愣住了。他曾经怀疑过母亲对父亲是否抱有爱情,因为她背叛了父亲,看起来就像是把父亲从记忆中完全抹去了。
可是在那一刻,当他看到她念起父亲名字的时候,他突然发现自己错了。
他第一次如此深刻的看清爱情是怎样的一种存在。
很难说清那是一种怎样的眼神,温柔、缱绻、脆弱……母亲像是回到了十七岁,轻轻呼唤她深爱的青年军官。
她不是忘记了,她只是把这份感情埋葬在最深处,直到它成为她身体的一部分、塑成她灵魂的一角,陪伴她、支撑她活下去,并成为他们儿子的支柱。
她很想念他。
安德里安将她的尸体烧成了灰,托乔马将骨灰送到外界,全部洒在了海里。他终于将她的灵魂从这块土地解放了。
回到集中营的小房间后,他裸着上身瘫倒在床上,像是失去了全部力气。
他的身体上——原本光滑的皮肤满是深浅不同,形状各异的伤疤,皮肉连接处显得格外狰狞。那些图案如同诅咒的符文,连起来成为一条条漆黑的铁锁,将他牢牢栓捆在黑暗中。
新的纹身刻在他的锁骨处,由于血肉模糊而形状难辨。这是一颗八芒星,是权力的象征。
他几近麻木地看着它流血,照理来说应该是极痛的,可他几乎察觉不到了。
黑沉沉的天花板,四周死寂如灰…终于只剩下自己一人了。
发觉眼角有点湿,他用手一抹,那液体湿润的触感像血一样。
他终于无法忍耐地捂住眼,像是濒死的困兽那样蜷缩起来,身体在黑暗里发出一声压抑的悲鸣。
1960年,随着赫鲁晓夫上台后的改革,各种集中营也逐渐被解散,无数律贼被释放回光明之中。
他毅然决然地脱离了组织,加入红色的苏维埃政权。他想,母亲和父亲也许会高兴他这么做。
可他身上的纹身却成为了永恒的烙印。没有人会为一个背叛的律贼洗去代表罪孽的纹身。它们像是将那些痛苦的记忆都封印起来,又时刻提醒他曾有过一段苦不堪言的往事。
“那些律贼被惹恼了,他们想控制我,给我注射了毒品。”
“毒瘾发作的时候,我克制不住自己,所以朝这里开了一枪。”安德里安指了指自己心脏左侧的地方。
听到这,沈荣河不可置信地看向少校,而对方依旧是原先平静的模样。
“可他们没想到我活了下来。所以在戒毒后的第三个月,我让他们都消失了,所有人。”
就像他在集中营里学到的那样,如果打架不可避免,那就学会先动手。
“我没有可以依靠和商量的人,一个也没有…我很不安,我不知道自己跟他们有什么不同。”
对方的声音并无太大的波动,可沈荣河觉得那里面有一丝颤抖。看着那双琥珀似的眼里流露出几分悲怆的颜色,他的心跟着揪了一把。
沈荣河一直知道少校是个强大如神袛般的存在,可在那之前,他也是个会恐惧怯懦、会感到痛苦的凡人。
现在,他像是撕下了那块伤疤,赤裸裸血淋淋地站在沈荣河的面前。而知晓了这一切的沈荣河浑身满是无力的交瘁感,整颗心酸而涨。脑海里有个声音在疯狂呐喊:他很痛苦,救救他。
“不。”沈荣河脑子一阵发热,他抬头看向他,声音坚定:“世界上不全是牢笼和罪恶…你现在就处于光明之中。现在的你身边有很多人愿意亲近你、尊敬你,比如阿斯塔耶夫,比如…我。你和他们不一样。你身上流着爱你之人的血液…你有自己想守护的,没有被他们同化。”
他的手移到少校心脏的位置,那里有规律地跳动着,“这里有你自己坚持的东西,别人永远碰不到,也拿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