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肖一又用他的一剑,让魏寻苦苦寻了三百年。
魏寻其实想过,也许他该如旁人所说,怨恨肖一。
是肖一毁了完美的魏寻的一生,又回来拼凑出一个残缺的魏寻。
如果可以怨肖一,或许他那三百年的日子也能好过一点。
但他却做不到。
他太爱肖一了。
爱到已经没有自己的好恶喜憎,只知道爱世间是唯一一个真正爱着自己的人。
这三百年间,他不知道自己是在寻觅,还是在等待;只知道——
世上最深刻的绝望不是没有活下去的理由,而是活下去的理由明明已经没有了,那个不能赴死的理由却还在。
三百年后的肖一只轻轻一回眸,让他知道,这一生的依赖缱绻,痴恋缠绵,都不过是源于一缕净魂洁魄,百世万代会吸引着六煞星之子。
如此而已。
他也不愿相信,他可以反驳沈凌逸,却无法反驳自己心中的不甘与愤恨。
肖一第一次看着他的眼神就那么炽烈而纯粹;肖一从一开始就相信他说的每一句话;不管有多少人在身边,不管身边正在发生什么,肖一好像永远都不看见,只知道倔强地仰着颈子望着他。
每一个画面现在都还铺在他的面前。
三百年了,肖一,三百年。
王朝更迭,桑田沧海。
这样漫长的时光足以把所有希望续写成死亡,足以把所有思恋打磨成遗忘。
那些所有憎恨和伤害过你我的人,不认同你我悖伦畸恋的人,都死了,我连想恨一个人都找不到。
更遑论爱一个人。
岁月虽然匆匆,但他的一生也很长,不知道要从这一刻起学着忘记一个人,还来不来得及。
肖一终于还是等不到魏寻半个字的回应,他艰难地撑起这副不济事的身子,拉过一旁破烂的亵衣勉强把自己挡上。
他起身才看见自己身下的血迹,和当年第一次那么相像。
却又完全不像。
那时的魏寻多心疼他啊,心疼到压抑着自己不敢再碰他。
那时的魏寻有多心疼他,现在的魏寻就有多恨他。
曾经的恩爱缱绻,恍若隔世。
“魏寻,两世了。”肖一惨白的脸上挂着点苦笑,“每一世你我初次‘坦诚相见’,都必得如此狼狈不堪吗?”
魏寻眉间抽动,当年的事他虽然看不见,但他什么都知道。
当年那张落了红的被单现在还被他细细地收在箱底。
他明白肖一在说什么,于是宽袖中的双手紧紧握拳,指甲嵌进掌心里,他却没资格陪肖一一起疼。
因为他现在这具身子不会再受伤。
“魏寻!”肖一在魏寻的背影里只能看见对方的无动于衷,他声嘶力竭的哭喊,“我们,何以至此!”
身后有什么东西慢慢淌了出来,是魏寻的。
肖一知道,那是魏寻在离开他。
“给我一个时辰收拾好自己。”他垂下脑袋绝望道:“你一个时辰以后再回来吧。”
魏寻走后,肖一又愣了许久才起身,胡乱在榻边捡了件衫子裹住自己,他走进东厨间,随意地用缸里的凉水擦着身子。
从前每次事毕,魏寻都会给他烧上一大桶热水,会将他抱进浴桶里温柔地帮他擦洗,他舒服得眯起眼睛,魏寻还会体贴地将手垫在他的下巴和木桶的边沿之间。
现在缸里的凉水滑过他的身子,冻得他在早春的料峭里打着寒噤。
手里的帕子用力地擦过左肩,擦着魏寻方才落下牙印的地方划出一道深红的痕迹,带着点儿气急败坏的意思。
他生得白净,把齿印和红痕都衬的格外显眼。
抱着自己的双臂打了两下摆子,他越来越厌恶这具不中用的身子。
走回卧房,他环顾四周,眼神温柔。
房中的一切都还没变,他好像还能在房中的每一个角落看见曾经的梦。
直到他的眼神划过床角边放着的几口木箱。
箱子不小,重重叠叠地落着,看样子有几口新的,也有几口旧的。垫在底下的那几口旧箱子上的漆皮都有些脱落了。
东西虽老旧,亦不金贵,但显然有人细细地打理着,一尘不染,摆放得也很整齐。
肖一记起俞珺曾同自己说过,这间屋子除了魏寻,谁人也进不来。
那魏寻仔细打理的箱子里都藏着些什么?
肖一赤脚踏在地板上,迟疑又紧张地走向那几口木箱。
也许是因为刚才的凉水,也许是因为身体的疼痛,他薄衫下露出的那截笔直光洁的小腿还在轻微地战栗。
双手颤抖着揭开箱盖,肖一看到眼前是满满一箱子的宣纸。
“我见师父画过您的画像,有男装也有女相,我问过师父画中是何人,他只说……是他的发妻。”
俞珺说过的,肖一突然想起来。
发妻……
他小心翼翼地揭开面上挡灰的那层白色宣纸,便看到了一箱子丹青。
全都是他自己。
有醉欢坊的那袭红衣;有凛青山上那身浅碧色内门弟子服;更多的还是他弱冠成年后的模样,身上穿着魏寻有些不合身的衣裳。
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
他发疯似的打翻面前的箱子,将下面的几口箱子掀开,胡乱抓出一把里面的纸张,跪在地上一张张的瞧。
有画,还有字。
那是魏寻的字迹,当初他在那封正红烫金的合婚庚帖上,他见过的,魏寻的笔迹。
他瞳孔震颤着从魏寻娟秀的小楷中扫过,在每一封书信的落款处都看到相同的几个字——
鳏夫魏寻。
每张纸写到最后那四个字,连墨迹都在颤抖。
每一张纸都以“吾妻肖一”为始,以“鳏夫魏寻”做结……
每一封都是魏寻在这三百年间写给他的信,倾诉着无尽的衷肠与思念。
肖一泪如雨下,痛苦地揪住自己的头发,失声痛哭。
觉得只要自己回头,他仿佛就还能看见,在每一个寥寂的夜里,魏寻就挑灯坐在窗前的书案边。
魏寻写“佳人彩云里,欲赠隔远天。相思无因见,怅望凉风前。”;又写“永夜抛人何处去?绝来音。香阁掩,眉敛,月将沉。争忍不相寻?怨孤衾。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
缱绻爱意俱成诗。
泪水浸透了信纸,肖一在其中看见了最熟悉的那一篇——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当初的他读书不多,只听过开头的这两句,直到今天他才看见了全诗。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这是一首咏别诗。
原来从一开始,就错了吗。
他跪坐在满地的书画间,突然想起了什么,爬起身子要往榻边去。小腿酸麻,他的动作跌跌撞撞,磕在地上,额前一块淤青。
终于来到榻边,他跪在榻前,一把掀开枕头,看见了下面压着的那只锦囊。
当年簇新精致的锦囊已经老旧褪色,布面褶皱,显是被人经常捏在手里握着。
他犹豫着打开锦囊,自己与魏寻当年的两缕鬓发还由那跟红绳紧紧地绕着,而那张包着二人结发的红纸却皱皱巴巴的好像被水浸过。
那痕迹像是圆圆的一滴水珠落在纸上,无论如何看,都太像是泪痕了。
肖一把东西都倒在了榻上,可锦囊还是鼓鼓囊囊,他将手指探入锦囊,摸出了当年他从魏寻袖子上撕落的那截丝绢。
“哥哥……”
他在哭声中絮语,一遍遍唤着魏寻的名字。
“他等雨,其实是等你。”
他记得俞珺说过。
俞珺还说过魏寻三百年间用灵气浇灌着那颗香椿树,俞珺说魏寻去找自己了……
“哥哥!”肖一靠在榻边,抱头痛哭,断续地呢喃着:“到底是为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忘了祝各位小盆友节日快乐了..可能是阿鱼太紧张...
今天来这章打卡的小可爱阿鱼补一个小红包鸭~
佳人彩云里,欲赠隔远天。相思无因见,怅望凉风前。出自《折荷有赠》【作者】李白·唐
永夜抛人何处去?绝来音。香阁掩,眉敛,月将沉。争忍不相寻?怨孤衾。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出自《诉衷情·永夜抛人何处去》【作者】顾夐·唐
第74章 野蔓丛生
魏寻是爱自己的。
三百年前,三百年中,三百年后。
魏寻心里一定有什么误会或者不得已,一定是。
这个想法在肖一心中滋生发芽,如夏日的野蔓一般放肆盛大,把他之前那颗四分五裂的心重新绕在一起。
他那么爱魏寻,愿意为了他们之间任何的火种捐身殒命,只求那火种能盛放为希望的燎原一炬。
趿上榻边的鞋子,他一路慌慌张张地冲出院子,一头撞上一个男人。
“哥哥?”
肖一泪痕未干,大喜过望,呼唤魏寻是他一瞬间最本能的的反应,却很快又在下一个瞬间泄了气。
他太熟悉魏寻,魏寻的身材劲瘦颀长,胸膛结实温暖,他撞上的人是和自己一样清瘦的身板,不会是魏寻。
肖一抬眸便看见和自己身量相仿的顾爻,眼前的情景跟三百年前魏寻消失后的那个傍晚有点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