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木剑本是晚辈弟子练习所用,没有刃口,剑锋圆润;可现下那一团黑雾竟化形为锐利的剑锋,包裹着木剑,于焦矜脖颈上留下一道细细的血痕。
魏寻突然感到了一阵绝望的无力,这种感觉堪比他当年跪在母亲的床前感受着那具身体一点点失温。
怪不得师兄们拦不住,何止拦不住!他们只怕是连见都没见过……甚至都没听说过。
戾气化形。
仙门认为,人,天生都有灵气积于五内,或多或少。
修仙之人调动周身灵气打通十四道灵脉,使灵气行走于全身,为己所控所用。再加精进便可取日月天地之精华凝练灵气收归己用,修炼得道即可聚灵气而成形,变化形态万千,可攻可守。
传说中更有修为高深者甚至可以抛却实体刀剑,化灵气而为神武,披荆斩棘,无所不能。
正如魏寻与悯生之前的交手,悯生化灵气为掌风,魏寻聚灵气成壁垒,两人的灵气虽都未凝结出具体的实物,但有一定修为的人都能看见或感受到灵气的范围与威力。
每个人体质修为不同,化形的灵气颜色也有所区别。但仰天地日月而生的灵气绝不会是纯黑的墨色。
而今天肖一身边的时隐时现黑雾,尤其是木剑的剑锋,已化作经肉眼可见的锋刃,伤人皮肉。
那沉重的墨色不是仙门修炼、天生天养的灵气,而是戾气。
魏寻的认知里,戾气成因皆源于生平际遇里愤怒、怨恨、不甘、耻辱等情绪,并非天生可得;但人既有七情六欲,那情绪自也是变化万千。
滋生戾气的情绪总是不断出现,又在漫漫时光中不断消弭。
且戾气也不若灵气般容易为人所控。
戾气难训,纵使有些先天灵气不足之人寻了些旁门左道的办法想要以戾气修炼,最终也逃不过为戾气反噬。或是走火入魔变成为戾气所控的傀儡,或是脆弱的灵脉根本无法承受戾气的暴虐,爆体而亡。
因此从未听说过有活人可以练就戾气化形。
一般能够戾气化形的都是修为极高的冤魂厉鬼之流,因为他们本没有躯体,情绪永远停在了死亡的那一刻,怨恨愤怒,千千万万年无可消弭,戾气郁积,逐渐化形。
这些属于高阶的山鬼冤魂,若是以他几个师兄的修为碰到了绝不可能全身而退,因此他们可能根本不可能见过,甚至不曾听说。
可眼下肖一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孩子,魏寻可以清晰的在他身上感受到活人的气息。
他跳动的脉搏,他起伏的胸口,他激荡的情绪。
可为什么会有戾气自他身体而出,化为实体的剑锋,割伤了焦矜的身体。
魏寻已经来不及多想,他不知道现在肖一的意识还有几分清醒,不知道这孩子能不能操控已经化形的戾气。
他只知道自己必须想办法控制住肖一,不能让他为戾气所控铸成大错,更不能让他走火入魔伤着了自己。
“肖一,你转过头来看看哥哥,哥哥回来了。不要怕,哥哥在这里。”
“肖一,你看看哥哥好不好?”
“肖一……肖一……”
魏寻看着焦矜脖颈上渗出的几粒血珠,不敢轻举妄动,只得在肖一身侧轻轻的唤他,用他最熟悉最喜欢的称呼。
一遍遍地唤他的名字。
可魏寻很快就发现,肖一没有像以前一样眼神总是逐着自己而去,戾气中的少年无知无觉。
尽管早有所料,魏寻眼中还是划过一点点的失望。
他知道熟悉的称呼和自己的声音都已经不足以唤醒肖一了。
他焦急的想着,还有什么是肖一熟悉又喜欢的东西,能够把他的意识从黑暗的深渊拽回来。
他多希望那是自己,可是好像又并不足以。
“那也挺好,哥哥把法术撤了吧,这里没人,我喜欢那个声音。”
一段熟悉的对话突然跃进脑海里,魏寻怔了怔,轻轻晃了晃左脚。
银铃清脆的声响在安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宁谧而悠长。
果然黑雾中的人身影微微的颤抖了一下,魏寻早已打开了全身的灵脉,五识六感在肖一的脚下铺的细密,少年的任何一次呼吸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是了。他还记得银铃的声音。
他不记得我的声音,却记得我的铃铛。
魏寻无奈地想着,不知到底是好气,还是好笑。
他谨慎的挪着小步,刻意夸张着脚下的动作,让银铃的声音不断响起,一边唤着肖一的名字,一边朝他慢慢的靠近。
终于在不足三尺的地方,魏寻清楚地看到围绕着肖一的黑雾慢慢退去,唯余剑锋之上一点黑芒。
魏寻估算着距离,刚准备凝气而起,扑身过去揽下肖一,可肖一却好像感觉到了有人接近,霎时间剑上黑芒骤起,又没入皮肤两分,顿时血珠成串的落在了焦矜的前襟之上。
刚才被吓傻了的人群倒吸一空冷气,呼喊声伴着血珠跌落而起。
“大师兄!”
“焦矜小心……”
……
而肖一脸上的神情却在呼喊声中产生了微不可探的变化,刚才狠厉专注的眼神里透出一丝迟疑,仿似在寻找,又似在挣扎。
旁人可能没有发现,也许是没有能力,也许根本就不关心。
但这细微的变化魏寻却看得真切。
他立刻释出全身收敛着的灵力。
所有人都能感受到澎湃的灵气之力裹挟着少量的戾气铺面而来,霎时间似是有一双巨大手压在了每个人的肩头,重逾千斤;连喉头都好像也被这只手紧紧的攥死,连吞咽的动作都难以进行,更遑论言语。
实力的巨大差距立刻让在场的人全都凝固了,这是慑于灵力巨大威压而来的全身的桎梏。
所有人的身体现在唯一能完成的动作只剩下喘气。
魏寻也实是没有办法,慌乱间他没有空隙去思考该施放何种法术控制眼前混乱的局面,只得用最粗暴原始的办法,释放灵力威压,震慑住全场慌乱的气息。
空气静得好像连微尘都不敢浮动。
这股骇人的强悍实力似乎也震慑住了被戾气包裹的少年,焦矜顿感脖颈间的力道撤去了几分。
此时魏寻已经慢慢走到了肖一的附近,他能清楚的看到肖一的头往回偏了半分,眼角的余光慌乱又急躁。
“肖一累了,哥哥背你回屋睡觉好吗?”
“你回头看看哥哥……”
“求你……”
漫长的沉默再次崛地而起,经过了刚才的变故,看着焦矜已经被血染红的前襟,魏寻也不敢再妄动,只能在心里默默思考着肖一可能的反应,计算着自己合适的应对。
半晌,少年的声音带着沙哑刺破了落针可闻的死寂,也刺破了魏寻的心。
“哥哥,子时都过了。”
魏寻感觉到了心底一隅,有一处柔软的角落,轰然坍塌。
他很明白自己这时候该说些什么,道歉也好,哄骗也罢,可分辩的话到嘴边竟是无论如何张不开唇齿。
原来这孩子心心念念的是自己又失约了吗?怪不得他刚才不愿意被自己的声音唤回来,只怕是已经在心里记恨上了自己。
那他这化形的戾气又与自己有几分关系?
魏寻顿时乱了心神,失了刚才的谨慎,竟不知不觉间走到了肖一的身边近一尺的地方。
肖一也似乎放下了警觉,靠近的人并没有再激起他的敌意,手中的剑虽没有松开,却也没有再爆起戾气。
“我记得哥哥带我回来的时候也是灼灼仲夏。”
“是。”
“那我的生辰该是在夏天。”
“对。”
“子时都过了,已是昨日了。哥哥,没有回来。”
“……”
“如果我说我腿又疼了,哥哥可会回来看看我?”
“……”
“哥哥,我好冷啊。”
第15章 掌门归山
语罢,肖一好像用光了最后一丝气力,手中木剑的最后一丝黑芒散去,闷声落地;而他的整个身体也一并失去了支撑,如零落的纸鸢,飘向地面。
魏寻灵脉全开的身体自然是极致的灵敏迅速,几乎不需要任何反应的时间便箭步上前,伸手接住了肖一,揽进怀里。
威吓全场的可怖灵压也瞬间散去,众人慢慢发现唇齿可以活动,身体也有了也恢复了气力,修为较高的几个人已经可以接管自己的身体,进而迅速起身,向着焦矜飞奔而去。
焦矜感受到身前戾气的凌厉威压撤去,吊着的最后一口气也松了下来,当即晕了过去。
众人七手八脚的把焦矜扶起来赶忙带离了肖一的身边。
擦汗的,把脉的,止血的,包扎的,喂药的……里三层外三层把焦矜围了个水泄不通。
而几丈开外,一个只着亵衣的单薄身体寂寥地倒进了一个坚实的臂弯里,也沉沉地阖上了眼皮。
所有人的眼神和关心,同情与怜悯,都给了昏厥中的焦矜。
给了他的痛苦与惊惧,给了他被踩碎的骄傲与自尊,给了他颈项间挂着的血珠,给了他胸前那一小片鲜红的衣襟。
可肖一这么多年以来的痛苦与无助,耻辱与愤怒,却没入这寂夜寒境,无人认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