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发现林遇之脸上总是有伤,有时是眼角,有时是鼻头,起初几天很严重,然后慢慢消退,等到快一周后,新的伤又重新出现,仿佛那些伤在林遇之脸上形成了规律的生长期。
中考前一个周的周五晚上,方卿留下来值日。熬了一个周才盼来周末,一群人一下晚自习就三五成群一溜烟跑了。等方卿去了趟厕所回教室打算开始扫地,才发现跟他一起轮到值日的人是林遇之。本来还应该有两个人,但班里早就形成了私底下的默契,只要值日当天有林遇之,就默认其他人休息。方卿很长一段时间忙着在外比赛,呆在学校的时间不规律,生活委员就没给他排班。只有最后这两个周,方卿主动提出把自己的名字加上去。
见方卿甩着手上的水珠进门,林遇之拿着扫帚的手僵了一下,脸上闪过一丝错愕,随即又瞥向一旁,低声道:
“你先走吧,我来就行。”
林遇之眼角伏着一道浅淡的疤,这一个周,在方卿时不时无意落上去的视线里,那条疤由鲜红一点点变浅,成了现在的样子。然而,按照规律,下周一再见时,又会有新的疤痕出现。
方卿没有说话,短暂地愣了一下后就转身去角落拿拖把。林遇之嘴唇开合,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方卿已经提着拖把走出了教室。
两人再无任何交谈,默默做着手里的事。
方卿用湿布擦着窗户,林遇之跟在不远处拿干毛巾拭去水渍。
“你,”方卿擦完最后一块玻璃,甩了甩手,靠墙站着,终于忍不住开口:“你脸色的伤怎么回事?”
林遇之拿着毛巾的手僵了僵,随即又继续刚才的动作,像是没听到一般。
方卿开口就后悔了,毕竟两人也不熟,林遇之怎么可能会告诉他。方卿尴尬地揉了揉头发,背用力一顶,将身体站直,打算去清洗一下手里的抹布就收拾东西回家。
一直默不作声的林遇之突然开了口:
“每周五晚上,他们会堵在路口,等着揍我。”
林遇之始终没有转身,只是将脸朝着窗玻璃,像是在对着虚无的空气说话。
“待会儿一起走吧。”
方卿想都没想脱口而出,林遇之轻轻颤抖了一下,似乎要转过头来,可没等他说话,一个充满活力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嘿,卿!弄完了吗?待会儿有事吗,跟我一块儿吃宵夜去呗!”
郑唐双手抱着篮球灵活地转动着,笑嘻嘻地走进来。他趁着回家前短暂的半小时在篮球场练了会儿投篮,想着顺便等做值日的方卿一块儿走,没想到没一会儿就饿得前胸贴后背,等不及找上来了。
郑唐问完才发现站在窗边的林遇之,脸色僵了一下,嘴角不咸不淡地扯了个带着嘲讽的轻笑,才转过头看向方卿,仿佛眼里再没林遇之这么个人。
见方卿没有回答,郑唐顿了顿:
“怎么?你待会儿有事吗?时间久吗?我跟你一块儿,然后咱们去吃烧烤呗!我馋赵大姐家烤蹄筋馋了一个周了!”
方卿忍不住回头看了林遇之一眼,林遇之已经重新转过身,慢慢擦着一块早已没有任何水渍的玻璃。
郑唐随着方卿的眼神又瞥了林遇之一眼,终于忍不住啧了一声,眼里的厌恶明显起来,再回头看方卿时,眉头皱了皱,似乎对方卿和林遇之一起做值日感到深切的同情。
方卿胸口突然堵得厉害,犹豫了一下,他抓着抹布往外走,低声道:
“没事,我先去洗抹布再回来收拾东西。”
等方卿再次回到教室,里面只有郑唐一人有一搭没一搭地拍着球。他想问问林遇之是不是走了,瞥见郑唐的表情,没问出口。
那天,方卿对着一桌香酥流油的烤串,没能提起任何食欲。
周末很快过去,周一早上,方卿到得很早,他总忍不住去想林遇之脸上又会出现什么样的新伤。然而,整整一天,林遇之的座位都空着。
大家好似班里从来没有过这样一个人似的,对那空荡荡的座位毫无反应。
周二,周三,那座位除了多了不少废纸团,依然空着。
方卿的保送通知拿到了,他其实从周三上午开始就可以不呆在学校了,但他总觉得像是有什么事情还没做完,成天对着课桌发呆,也没有收拾东西回家迎接暑假。
郑唐捂着胸口说他不知道珍惜美好假日时光,又指着鼻子骂他就是想刺激自己。骂了好一会儿,才收敛了笑容,正经问方卿到底在等什么。方卿摇摇头,他自己也不知道。
中考的正式时间是下周二,这周末初三不放假,周五下午开始布置考场,学生被安排到实验室和各种会议室自习。
方卿不得不收拾东西准备离开了。
正当大家望着渐渐空出来的教室感慨时,一个消息在班群里炸开,瞬间掀起了轩然大波。
林遇之死了,自杀。
随之而来的是各种传闻。
有说林遇之被拍了□□的,有说他被打残了一条胳膊的,还有的,用一串匪夷所思的乱码代替要说的话,然后在后面附上一个“你们懂的”的表情。
方卿顾不上去看那些乱七八糟的推测,他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一个点上,所有的传言,不管哪一个才是真的,又或者甚至全都是真的,它们都指向同一个时间——周五晚上,那个他和郑唐坐在一阵烤肉香气里的晚上。
班主任很快拿着手机出现,脸上是从未有过的阴霾。他强行阻止了流言的进一步传播,严厉警告了几个讨论得正欢的同学,目光狠狠扫了在场所有人一圈,才严肃道:
“林同学确实遭遇不幸,我们对此深表遗憾。但我希望大家此刻不要被任何外界消息影响,专心应对接下来的考试,其他一切都不要理会。如果再有人传播此事,一旦被我发现,后果如何你们尽可以一试。”
大家都噤了声,一方面,班主任的威力的确是大家三年来有目共睹的,再者,老师说得对,不管这八卦有多惊天,此刻也比不上多看一道题,多背一个知识点重要。
方卿在班主任讲话之前就提着背包迅速离开了,刚下两层楼,他就忍不住奔向厕所,在一个隔间狂吐起来。
旁边有同学轻轻敲了敲隔间门,问他需不需要帮助,方卿几乎连回答的力气都没有。他一个人对着满是污渍的墙吐得胆汁都出来了,胃里那股抽搐般的恶心才缓缓散去一些。
林遇之的葬礼在周三,方卿从班主任那里要到了地址。
林遇之一家住在一条逼仄的小巷最深处,此刻,低矮的大门挂着白布条,零星的几个中年人进进出出。
方卿不想走过去,他站在不远处,静静看着萦绕着浓重死气的低矮平房,像是放了千百年的机器,锈死在原地。
此刻,他的同学们正坐在宽敞的教室里,每落下一个字,都是对未来的无限憧憬。
突然,一个男人转头看见了方卿,似乎朝里说了句什么,一个中年妇女探出头来看了一眼,随即颤颤巍巍向方卿走来。
方卿下意识想逃走,可他一动也动不了。
中年妇女满脸未干的泪痕,一双布满褶子的眼睛肿得高高的,混着浓重血丝的眼球被遮住了大半。
她几乎是扑上来握住了方卿的手。
“同学啊,你是遇之的同学吧,你来看他吗?好孩子,你是来看他吧……”
女人说着,抑制不住的哭声从喉咙里溢出,眼泪沿着通红的眼角汩汩下流。方卿不知所措地被她拉着,好一会儿才从那破碎的哭声里听懂她的话。
“好孩子啊,你是方同学吧,我们遇之跟我说过,他说班里只有一个叫方卿的同学对他好,他说这话啊,笑得那么开心……遇之啊,我的遇之啊,他从来没有那么笑过……我的孩子跟别人不一样,我知道的,我都知道的,可他们为什么要害他啊……好孩子,你是好人,阿姨谢谢你……”
女人说着说着就开始语无伦次,好几次腿脚发软就要跪坐到地上。方卿僵在原地,任凭揪在他胳膊上的手在他皮肤上掐出好几道红痕。
突然,女人像是想起什么,拉着方卿就往家门的方向走,她语速飞快,每说一个字都在颤抖,可方卿还是听懂了。她说:
“好孩子,你进去看看我们家遇之吧,他要是知道你来看他,黄泉路上也能走得开心些。”
方卿就这么僵着身子被拉进了灵堂,林遇之的照片静立在一片苍白之中,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拍的,里面的少年嘴角噙着一抹淡得有些温柔的笑意。
方卿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在女人的哭声里上了香,又是怎么离开那里回到家。他一整天没吃饭,蒙着被子睡觉,半夜才被父亲叫起来吃退烧药。
这么一烧,就烧了整整三天。等他清醒过来,中考已经结束了,连同学聚会都已经散了。
一切好像都成了一场梦,即便在回忆里也隔了帘子,看不真切。
林遇之,从大家的记忆里消失了。
方卿整个暑假都闷在家看书,郑唐约了他好多次,都被他用天气太热搪塞过去了。最后,是方卿父母看不下去自己儿子成天宅在家,非要在大热天的拉着他出去兜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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