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里全都在忙着应付各路来祭奠祖母的人,只有入了夜,玠才能安心坐下来查看族中的其他事务。因此,即便在府中,玠也不曾回清辉阁,而是歇在书斋中。
自从孩子出生,瑶歌很少能见到玠了,这好像是玠长久以来第一次连着几天都在高辛府中。瑶歌原本以为终于可以和玠说上话了,却也只能是白天在需要族长夫妇同时出现的仪式上才能够见到玠。那样的相见,一个是族长,一个是族长夫人,二人的言行半点多不得,半点少不得。想着忙碌了一天,夜里还要处理其他事,瑶歌便用津梅煮了茶,独自捧着到了书斋,正想敲门,听到里面有人说话。
“你去歇着吧,今晚不必守着我了。”玠的口气听起来,是瑶歌久违了的温柔。瑶歌突然打了个寒噤。
“二公子,今日若无事,便早点歇息吧,涂山族长特别交代不能让你熬着。”女子的声音关切中有敬畏。
瑶歌听出这声音,是星月。她定了定神,轻轻敲了两下门。
“何事?”玠恢复了平日里的语气。
“是我。”瑶歌说。
星月赶紧过去打开门,向瑶歌行礼。瑶歌对星月笑了笑。
“这么晚,你怎么来了。”玠问,语气没变。
瑶歌看着眼前自己心心念念爱着的夫君,竟有些陌生,不知是不是瘦了一圈的缘故,这张脸不如记忆中那般让人想亲近,取而代之的是让人从心底升出的些许敬畏。灯烛火光的投影在他的脸上跃动,暗处却依然没能隐去疲倦的神色。玠见瑶歌不说话,便看向瑶歌身后的星月。星月低头欠身,退出书斋掩了门。
“找我何事?”玠再一次问。
瑶歌回过神来,将手中的茶盏放到玠面前的案几上:
“你回来,我们都没有好好说说话。想着你夜里还要阅看这些竹简,便给你煮了这碗茶。”瑶歌笑盈盈地说。
“这些事让侍婢们做就可以了。你也累了,去歇着吧。”玠说完,继续打开一卷竹简。看起来他不打算再说什么。
“刚刚我听闻星月说,涂山族长交代不让你熬着,可是有哪里不适?”瑶歌问。
“羡不过是找话说罢了,不必在意。”玠说话,并未抬头。
“如此便好,那……我回清辉阁了。”瑶歌欠身行礼,离开了书斋。
瑶歌独自坐在帐中,眼泪淌了满脸。她想不明白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从她初见高辛玠,便日日忐忑,玠多看她两眼,她便欢喜,若一直见不到,她便心烦意乱。玠送她玉镯做定情信物,那镯子自玠给她戴上,便一刻不曾离身。见不到玠的时候,瑶歌便看着自己手腕上的镯子发呆。后来她成为了玠的妻子,她觉得自己便是这世上最幸福的人,虽然她心底总有隐隐的不安,却不知道这不安是什么,便逼着自己不去理会。再后来,玠成为了族长,她为族长夫人,儿子出世,再到现在,高辛祖母过世。她自认为自己尽到了一个妻子该尽到的责任,却不知为何离自己的夫君越来越远。直到刚刚,同样的一句话,对星月说起来温柔缱绻,对自己说起,反而变成一句无关痛痒的打发。她曾经听人提起过,男子若是变了心,便是这世上最伤人的利器。那时她还是伊耆氏的大小姐,暗笑那被伤的女子太傻,可如今,她终是尝到了这利器的滋味。想到这里,瑶歌突然就笑了,伊耆瑶歌,你还是伊耆瑶歌吗?原来你也有一日会躲在塌上为一个男子一夜垂泪,曾经那个飞扬跋扈的你可曾想过今日?此情此景,莫不是你自己赔进一身傲气换来的一记耳光?疼吧,可是醒了?正想着,听到一阵轻轻的敲门声:
“夫人,该起了。”云舒在门外轻声说。
“好。”瑶歌答。
裘劲来到前厅,看到玠正在会客。防风氏、鬼方氏、有巢氏的几位老族长都在。裘劲本想着等到他们散了在进去禀报,于是站在门外候着,却看到玠在说话间隙瞟了他一眼,他知道那是玠允许他上前禀奏的神情。
“族长,涂山族长到了,在书房等您。”
“请各位前辈不要责怪,涂山族长定是有要事,晚辈斗胆先行告退。”玠起身向几位前辈行礼。
“不妨事,你们年轻人自去忙去,我们几个老家伙能照顾自己。”鬼方氏的老族长鬼方祭说。
玠听完,再次向鬼方祭行礼退出前厅。
“老鬼,你也算重情义,这么多年了,阿璃此生有你,也算无憾了。”防风氏的老族长防风鳌见厅中只剩下几位千年的老相识,便下了禁制,说话的语气也随意了许多。
“你这个老不死的,老了老了,说话还是这么没轻没重的,非要往别人心上戳!”有巢老族长有巢措瞪着防风鳌说。
“好啦好啦,见面就吵的习惯什么时候能改改,不能让阿璃清静清静!”鬼方祭见防风鳌还有要还嘴的举动,赶紧制止。
他们曾是一起上过战场的生死之交,幼年相识,少年同窗,青年时一起上战场,看着自己的身边的人一个一个倒下,却仍然坚定地相互扶持,保卫身后的族人,捍卫身后这片土地的尊严。这一辈人或许比高辛玠、涂山羡他们更懂得珍惜身边的人和事,活得也更潇洒。
玠一进书斋便下了禁制,羡端着茶杯,眯着眼睛看着他,玠坦然地走到他身边坐下,轻咳两声,将手腕伸给他。羡白了他一眼,直接拿出一个小玉瓶扔给他。
“不看诊就让吃药,你这不是草菅人命是什么。”玠嘴上这么说,却乖乖地打开玉瓶,将里面黏糊糊的药浆往嘴里倒。一阵呛人的苦味立刻从舌尖弥漫到全身,玠一向是吃得苦的人,此刻却觉得自己的汗毛都要被苦得竖起来了。最要命的是,即便已经喝完,药浆还是会有一部分黏在口腔里,这苦味一时半会根本散不去。这时,羡将一杯刚刚能入口的热水推到玠面前。
“对付你这种完全不听话的病人,也只有下猛药。”玠刚刚走进来时,羡便发现他气息急促,面色看着苍白,定然是没有好好休息。高辛府的事务虽不至于是烂摊子,但因为主要的事情一直是珏把持着,珏做事情常常缺乏条理,这些年来各项事务中积累了不少问题,再加上对于刚刚上手的事情,玠一向不敢怠慢,如此便加重了玠的负担。偏碰上高新老太太的丧事,辛苦自是不言而喻。羡能明白他,却还是忍不住担心。
“对了,我刚刚碰到瑶歌了,看她眼圈隐隐泛青,想是哭了整晚的,你们吵架了?”羡问。
“没有,昨晚她跑来这里找我,我让她自己回清辉阁休息。”玠想着连羡都看出来了,今日她祖母,连同她接待的客人们怕也都会有所猜测,便皱了皱眉。
“我让清峦去问过她了,她说昨夜因为孩儿有些哭闹,便一夜守着没睡,才会如此。”羡说。
“她是伊耆家的大小姐,这般敷衍自是不在话下。”玠说。
“后面你打算怎么办?一直宿在书斋?”羡问。
“我如今的身体状况,若是两个人太亲近,她必然会知道,我不想节外生枝。况且她已经是高辛族长夫人,未来族长的阿娘了。”玠抬眼,看着羡说。
“这么明艳娇俏的女子,怎么就嫁了你这么狠心的郎君呢?”羡挑眉看着玠,似是看戏,又似是感叹。
“防风清峦不也是温婉可人的女子,你对她可有情?”玠积极应对羡的挑衅。
“诶~”羡理直气壮地摆了摆手,“我对她无情,她对我其实也无意,不过是成全了家族之好,相敬如宾而已。我们各取所需互不相欠。瑶歌对你可是一片痴情啊!她嫁你和清峦嫁我可不是一回事。你现在给她的却不一定是她真心想要的,她想要的,你却偏偏不肯给。”羡说。
这个,羡到是没有想到。其实当时祖母寿辰,玠想着若能博得伊耆大小姐的芳心,对自己争夺族长之位是颇为有利的,但这种事情谁也不敢打包票,于是为了争取一把,玠对珏做了手脚:宴席散后,暻在暗处发觉珏中的毒,便是玠下的。那是星月配制的药粉,无色无味,粉末极细小,通过气息进入人体内,不致命,但能让人兴奋,行为举止容易出格。若是珏在祖母和瑶歌面前言行失当,这宴席上的第一印象珏就输了。只是没想到瑶歌会对玠一见钟情。
“我给她的,是只有高辛玠才能给的,若不是高辛这个姓氏,我跟她怕是永世也不会相见。至于你说的,我本就没有,拿什么给?”玠扯起嘴角一笑,羡却觉得这笑里满是苦涩。
“族长。”门外传来言谨的声音。
“你忙吧,我走了。”羡起身要离开。毕竟是两个家族的族长,即便还是朋友,也不能再如之前一般没心没肺什么事都一起听一起看了。
言谨看到是羡开的门,便赶紧躬身行礼,等到羡跨出门去走下了台阶,言谨才进屋,关上门。此时玠已经恢复了族长的样子。
“何事?”玠问。担心言谨会闻到药味,便又多给自己灌下两杯水。
“东荒的奏报。”说着,言谨双手呈给玠,“我看过,三公子的奏报,条理清晰,桩桩件件头头是道。我还听说东荒的侍卫们都称赞三公子待人和善,之前略有个别偷懒的伙计,现下也都勤快起来了。”言谨的话里洋溢着愉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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