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明信倒吸冷气,血压攀升,脑内警铃大作,浑身上下摸口袋找纸条。
糟了,没找到,君洋的号码不在他这身衣服里。
那套制服他是挂在宿舍?还是放在更衣室了?
严定波问:“怎么了?”
严明信摸了摸脑袋——在洞里住了整整二十天,头发长得快的队友脑袋上像顶了一丛草,他也好不到哪去,头发该剪了。
算算时间,他明天一早注定蹭不上他爸的车,只得伤心地说:“没事。”
间隔太久,严明信并不十分确信君洋还记不记得他说过的话。
尽管那看起来像一句应和时宜的随口之言,但在他这儿,那是一个充满私心的承诺。只是这回意料之外的部署长达三周,怎么看他都像是食言了。
君洋还好吗?年轻教官的选拔是否已尘埃落定?名额最终花落谁家?这个号码还能否打通?君洋会不会对他一去不回嗤之以鼻?
严明信扒拉出纸条摊开。在等待电话接通的时间里,他感觉他们就像两朵蒲公英,天南地北,偶尔相聚,动辄又要分别,个人的意志和能力之渺小,不值一提。他担忧这个电话打不通,他们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见。
电话接起,那边刚说了一个“喂”,他开心得要谢天谢地,忙道:“君洋,是我是我,严明信。”
对方隔了足有几秒,才低声应道:“哦。”
严明信的开心蔫了一半——或许君洋这些日子也忙,就把他忘了吧,都想不起来是谁了。
他带着歉意讪笑,小声道:“嘿,你留学院那个事,怎么样了啊?”
君洋淡淡地说:“哦,留下了。”
“真的吗?那你现在是教官了?教几年级啊?”他振奋激动,可电话那端一点声音也无,严明信不禁问,“喂?”
“在呢。”君洋懒声道,“这不是在听你说么。”
有热流如洪,在他体内决堤,大刀阔斧破冰前行,三两句话的功夫就流遍了他僵硬的四肢百骸。
等不来电话时他望穿秋水,无肠可断,好不容易等来了,他好气又好笑,感觉他的担心纯属多余,是自寻烦恼。严明信哪里像身陷绝境,分明连声音听起来都春风无限,整个世界应该没有人比他活得鲜艳恣意才对。
君洋只能恨恨地磨牙,恨时运不济,命途多舛,没能堂堂正正地调进奉天军区,恨这宿舍白墙黑瓦,萧条清冷,长得活像一座冷宫,恨这个人宁愿在电话里欢蹦乱跳,都不能痛痛快快地来一趟,最恨还是恨死了自己的不争气,直到这一刻看清了,竟然还没狠狠挂了这施舍般的电话,还屏息不敢打断,小心翼翼地期待着别人多说两句什么。
三个星期的等待已经把他的骨气一寸寸碾成了齑粉。
“哦——哎,那你最近好吗?”严明信心觉他们的对话十分家常,温馨又体贴,完全看不出是两个大半月没说过话的人,他又问,“学院那边爆破完了没?现在刮风还脏吗?”
君洋呵呵一笑:“早就不炸了。”
严明信听他笑,听得心莫名突突直跳,说不清是什么感觉。
他心想,不炸了,那不是挺好的吗?省得乌烟瘴气,落得山清水秀啊!
可他为什么会感到惴惴不安呢?
“啊!”他道,“没炸了好啊!停两天,海风一吹,学院里就干净了!”
“嗯。”一个字在君洋鼻腔里意味深长地转了一圈,态度好像是不冷不热的,但又不知什么手段,让听的人汗如雨下,如坐针毡。
牙缝间挤出的字居然也能分外清晰,君洋说:“已经干净了——你上次来的时候这儿还有座山呢,现在这山连灰都没了。正好三个星期。”
严明信:“……”
“哈哈哈哈哈哈。”他长长地干笑了一阵,直到笑变了音,长叹一声,“哎——”
真幽默啊,他想。
幽默好,幽默是人类文明的金字塔顶端,只有深谙了人性的无常、看透了世俗的规则、拥有了文化的底蕴,又怀着一颗诗意的心,愿意以一腔热情给苍白枯燥的生活些许点缀,人才能幽默。
真遇危难之际,君洋说话一针见血,比谁都利落,而盛世太平里,这个人又不吝用别具一格的“幽默”填补生活。
隔着电话,一听他冷嘲热讽,严明信仿佛闭着眼都能看到江山万里,四海升平。
真好。这二十天的饿挨得特别值,所有苦难都可以一笔勾销。
他的报国热情、英雄主义、守护欲望在这一刻达到了空前的满足和统一,他说:“君洋,你等着,啊,两个小时之内到你那,你别嫌晚。”
飞行学院的障碍场附近,两名学员互相搀扶,步履蹒跚地缓慢向宿舍移动。
走啊走啊,实在走不动了,俩人苦着脸,一屁股坐在路边的石阶上休息。
揉着灌了铅似的腿,他们唉声叹气,却好巧不巧,看见不远处有一人经过。那人身穿便服,嘴里还叼了截烟,最令两个“伤员”羡慕的是,那家伙身高腿长,一步迈得好大好大,就这么大模大样地朝学院大门走去。
看着那个脚步轻盈带风的身影,他们俩一个恨恨地想,要不是实在走不动了,一定得过去教育教育这小子,大半夜的,不好好睡觉往外跑什么?万一明天打仗了怎么办!你不照照镜子看看你能做什么!
另一个人说,那人怎么看着有点像今天给咱们代课的教官啊。
作者有话要说:qwq时间管理废人洗温油55555
第41章 第 41 章
严明信来的路上找地方理了发,形象和从洞里刚出来时相比焕然一新,在疲倦中也硬是捋顺出了一点儿精神抖擞。下了车,他一眼看到君洋站在路沿石阶上,要歪不歪地双手抄着兜。
他招手:“嘿!”
君洋等了不知多久,也不想管究竟过了多久,他怕说出来惹人发笑。他攥着最后一点儿志气,佯装镇定地原地站着,等人朝他走来。
然而目光刻意移开时,他心生了一丝疑惑,顺着那疑惑,他又霍然转回头,不敢置信地看着来人,问:“你怎么这么瘦了?”
严明信:“……”
从进入防空洞的第一天起严明信就食不果腹,全靠硬撑,坚持了整整20天,不清减才有违天理。
都过去了,他笑着一语带过:“还好,出去训练了,夏天一到,出点儿汗人就脱水,显瘦。我看你也瘦了?”
君洋是瘦了,他是可以望得见的衣带渐宽,他早就知道了,根本不曾在意。可严明信当时在医院躺着吊了一个月的水都没这么清瘦过,君洋盯他看了半晌,说不出话。
严明信:“怎么了?干嘛这样看我?也没瘦那么多,就是脸上显瘦。”
他们这些人,哪怕亲身经历过,也说不清练就这样的身体素质到底要花多少时间和汗水,绝不会任由自己退步。
君洋问:“受伤了吗?”
严明信哭笑不得:“哪能?”
要去多艰苦的地方才会变成这样?君洋想。
想着想着,他在心痛之余又发现严明信的眉目好像因消瘦而变得更加清秀了。
他情不自禁地伸出了手——一伸手,最后攥着的一点儿志气也被风吹没了影。
严明信吓了一跳,条件反射往后一撤。
他们就站在马路边上,路上还有零零星星的行人,不远处是飞行学院的门岗。这个时间学员不能出入,可工作人员还上着班,他甚至能看到值班室里的人影。
君洋的手悬在空中,没追上来,也没收回去,用一种难以言喻的眼神望向他。严明信头皮发麻,感觉满街的花草树木天地星月都在看着,众目睽睽之下,这样僵持更加突兀,他只好又把脸伸了过去。
在这短短的距离里,他好像明白了点儿什么,比如君洋从没有真的开口或动手向他提过过分的要求,顶多只是看着他而已;比如他不知哪里学来了读心的本事,对上眼就看懂了君洋的意思;比如他的思想已经发生了不可逆转的微妙变化,一时评断不出好与不好,只知道在被近似揩了油地眼神撩拨之后,他还食髓知味地送上了门来。
好在君洋很有分寸,沿着他脸廓捏了一圈就收了手。
他看了看手心,低声说:“瘦多了。都摸出骨头了。”
严明信:“我以前也能摸出骨头!摸不出骨头不成包子了?”
君洋情绪低落,像亲手种的庄稼被糟蹋了的农夫一样:“不一样。”
好不容易来一回,严明信心说自己跑这么远,不是为了惹得人家一片愁云惨淡来的,他想大大咧咧地掀过去,但转念又一想,问:“等一下,你怎么知道不一样?”
君洋置若罔闻:“是什么训练?你们连饭都吃不上吗?”
他也曾数次奉命参与临时部署,可兵种不一样,他们是整个战斗群一起行进的。不光枯桃舰每次靠岸补给物资充沛,身边还跟着一艘补给舰,对他来说,部署可能会出现千百种情况,唯独断草绝粮是最难料想到的。
“怎么可能?”严明信轻描淡写,“这不是出了一点小问题嘛,给养没跟上。”
两人沿街走了一段,路过一条干净的长椅时坐下休息,平常君洋不屑一顾的七零八碎因为严明信的过问而一道鸡犬升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