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没有按农家风俗土葬,但也按照土葬的流程将爷爷送上山。凌晨五点,大山寂静无比。狭窄的山路响起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在空荡荡的山中无限回响。
主持丧事的执事口中念着长长的经文,那棵立在山中的老槐树,枝叶随风飘拂,隐蔽着一片沃土。
下葬之后,他们立了灵牌,准备过些时日给爷爷奶奶一起修一块上好的墓碑。两人的墓前烧着纸钱,漫天火星盘旋升空,余下灰烬在大地飘摇。
顾郁跪下来,轻声开口,“奶奶,小宝回来看您了。”
简桥凝视着眼前堆成小山的纸钱,熊熊燃烧炙烤着脸庞。再看远山,天边依旧一片鸦青,太阳还未升起,只有寥寥星辰还未褪去。
地上的一个一个送,天上的一个一个接。
只要还记得,就不会消失。他们还是天上那些,光芒会留在别人心中许久的星星。
回城之后,他们刚回到画舟堂,就看见了在客厅里等着的人,桌上摆着许多精美的东西,看着昂贵又奢侈。
“小宝,妈妈来了。你看,你爷爷走了,这家里就剩你一个人,不然你搬到我那儿去住吧?”田云珮看着他走进门,起身殷切地说着。简桥闻言转过头看了顾郁一眼,没说话,默默走进客厅给他们倒水。
“是这样的,现在爸爸妈妈都在这儿,但我们都想你跟我们走,你自己好好想想,要跟哪一个?”顾天柏着急地问。
顾郁没有回答。
“你跟哪一个”,是不是像极了法庭上法官问小孩的问题。可是都这个时候了,顾郁已经长这么大,他们才终于想起彼此之间还有那点儿可怜的血缘关系了。
他被送到画舟堂的时候只有五六岁,在这里一待就是十五年。十五年,父母来看过他几次,恐怕掰着指头都数得过来。
他从来没有参加过亲子运动会,从来没有在母亲节写过贺卡。从小学到大学,没有几个同学见过他爸妈长什么样子。他们不知道他怕高,也不知道他对海鲜过敏。顾郁觉得,兴许在他们眼里,他任性、不懂礼数、胡作非为,是一个没有教养让人讨厌的废物。
他生病住院的时候他们不在,被媒体写得那么难堪他们不在,被所有人针对的时候他们也不在……无所谓原谅不原谅,他只是,不对他们再抱有任何希望罢了。
他本来以为父母不会变化太多的。
可当今天,在此时此刻见到他们,他才算彻底死了心。她早不是那个日夜宠她如命的母亲,他也早已不是那个豁达慈爱苦中作乐的父亲。
什么都变了。
顾郁在他们对面坐下,平静地开口,“想知道遗产有多少吗?”
对面的两人可能都没想到他竟然这样直接,瞬间不知如何开口才好。
“很多,是爷爷一生的积蓄,我是继承人,”顾郁自己回答道,“爷爷在房里给我留了一封信,明确表示我不用对你们太好。依照他的遗嘱,我会把他的存款全部捐出去,和另外几位艺术家一起,设立一个国画新锐奖,用作奖金。”
“这……怎么会呢,爸妈也是看你现在一个人,才来接你的……”
“对了,”顾郁直接打断,插话道,“画舟堂也是留给我的,我明天就去换锁,你们没事的话,就不要再来了。”
对面两人哑口无言,顾郁也已经说不下去,心隐隐疼了起来。一张脸惨白漠然,嘴唇毫无血色,仿佛大病了一场。
“小宝,你怎么你能说出这样的话,难道和我们非要闹得这样绝情吗?”田云珮哭闹起来,“究竟要怎么样你才能原谅妈妈?”
顾天柏隐忍许久,终于叫道:“我是你亲生父亲!再怎么说,你流的也是我顾家的血!”
顾郁不说话,沉默良久,才冷冷吐出两个字,“出去。”
“我真不知道你爷爷奶奶是怎么带的,才把你教成现在这个样子!”
“不用来讨好我,也轮不到你们教训我,”他只觉得心口越来越疼,呼吸越来越困难,猛地站起身,怒道,“出去!”
终于在情绪溃堤的这一刻,他用力一扫,将桌上的东西悉数拂落。每一个精致的礼物都猛地砸到地上,在一片清脆的破碎声中,似乎有什么更深的情绪,也跟着碎成灰烬了。
这些精美的东西,都是多么脆弱而易碎啊,难道他们不知道,他最恨这样的东西,又怎么可能用这些礼物博得他的好感呢?
正是争执之时,简桥飞快地冲上来,将他护在身后。
送走他们之后,画舟堂恢复了清净。
简桥仰躺在沙发上,抱住他,轻轻吻了吻他的脖颈,在耳畔轻声道:“真要把存款都捐了?你也要为自己的将来做打算。”
顾郁把脑袋埋在他怀里,搂住他,嗅着他身上清香的味道,混着悠远的墨水味。
“爷爷走之前给我留了一笔学业基金,足够我再读几年书了。”顾郁想了想,虽然爷爷奶奶都离开了,但留给了他许多世间最好的礼物。
他想起送葬途中经过休息站时,车上只剩下他和易向涵两个人。从来都悠然自得的她很认真地对他说道:“顾小宝,我是师父的干孙女,你是他亲孙子,现在我就是你最亲的人了。朋友也许会散,恋人可能会走,但我不会离开。”
简桥抱着他的力道加紧了些,和他挤在狭窄的沙发上,和他接吻,绵长坚定,像一直以来的告白。“顾郁,我要做你心里的那颗星星,你要做我的太阳。”
顾郁温润地笑了笑,“你要和我不共戴天么?”
“不是,”简桥也笑了,舔了舔他温热的嘴唇,说道,“我的意思是,我给你慰藉的同时,你也照亮了我。”
作者有话要说: 我今天更了三章,暂时摆脱了鸽以咏志的属性,真是太感人了。
☆、67
顾郁不仅仅想照亮简桥。
他想融化简桥,就像爷爷说的那样,融化他的心,成为他永远的羁绊。
夜晚,顾郁早早地睡了,这空荡而了无生气的院子里,许多生命在细雨过后重新浮现。院落里的花草无声地扎根发芽,在残败之中仰起高傲的头颅。
暮色浓重,两只狗后知后觉地知晓老头子不会回来了,驯顺地趴在床沿,蹭着两个人的枕头,眯着眼打瞌睡,屋里回荡着狗轻声打着呼噜的声音。
简桥靠在床头拿起顾郁的手机,想看看他最近有没有记录自己的心情。
屏幕亮起,登时映入眼帘的,是网络上那些关于顾千凡去世的言论。为一位艺术家的哀悼风潮渐渐落下,后继而来的是许多人对画舟堂前程的担忧。
这是第一次,顾郁本人被直接置于众人的目光之下。最多的言论也无非是,一代大师费了大半生时光成立的“画舟堂”,就这么被毁在一个完全不谙艺术的门外汉手里。
关于他的无端的审判越来越多,可顾千凡过世,画舟堂解散,本就不是什么意料之外的事情。之前时代双壁之一的舒玉城走的时候,他身后的徒弟不也悉数散了,纵然有舒牧这样优秀的后代,一生招牌终究没能留下来。
而画舟堂散去,又和顾郁有什么必然的关系呢。
简桥顿时有些难过,胸口沉闷,像是一头扎进了深海里。
顾郁为什么要看这些?他何必要看这些?他不是说过“听见太多的声音,就看不到想看的风景”吗?一想到那些只为博取噱头却不曾有过半点真情实感的文字,简桥心里就五味杂陈。
他放下手机,靠近了些,伸手搂住他,细细端详顾郁的眉眼。
他原先本没有这样憔悴疲累的,之前眼神向来清明澄澈,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笑起来像炎夏时节,一口冰镇的西瓜在嘴里化开,混杂着薄荷的香味,泛着水嫩嫩的甜。
可这段时间,他好像稳重许多。俊眼修眉,挺鼻薄唇,似乎都变得愈发静默。
简桥凑近,在昏沉的光线里与他相对,直到脸颊相碰,感受到对方温热的呼吸。
对面突然动了动,迷离地睁了些眼,打量着他近在眼前的脸庞,低声道:“怎么了?”
沉默片刻,简桥径直看着他的双眼,轻言细语地开了口,“没什么,突然想尝尝西瓜的味道。”
第二天简桥醒来的时候,身边已经没有人了。他抬起头,只见迎着窗外的晨光,顾郁背对着他坐在书桌前,腰身端正,专注地看着书。明亮的光线划过脸颊的轮廓,朝阳清辉洒落在他肩头。
不知愣愣地看了多久,直到桌上的计时器响起,“叮”的一声,清亮活泼,打破沉寂。简桥回过神来,撑着床的手臂传来一阵酥麻。
只听顾郁懊恼地吸了口气,连忙将计时器关掉,慌张地回头看了一眼,登时和简桥四目相对。
“吵醒你了?”
“没,醒好久了,”简桥摇摇头,掀开被子起身走到他身边,手轻轻挽住他的脖颈,“在复习吗?”
顾郁点点头,“嗯,我决定好不考本校的研究生了。我要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简桥沉默了一会儿,突然笑了,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好。以后不要看别人怎样恶意诋毁你,做你自己的事情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