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的星星……”
声音落下,顾千凡轻轻闭上双眼,心电监护仪发出机械的长鸣,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响起。窗外大雨如注,晦暝昏沉,天空阴暗,银河倒泻。
他的手缓慢地张开,顾郁的掌心落进一把小巧的银锁匙。
“爷爷。”
“爷爷……”
顾郁头晕目眩,几乎喘不上气,慢慢松开了手。
他手里握着手机,仍旧拨打着那个还未接通的号码。不久,他眼眶赤红,目光滞涩,机械地朝外面走去。
屋外的人都冲进了病房,顾郁像是毫无意识一般走下楼,一层一层,一步一步。
外面风雨凄凄,滂沱不绝,哗啦啦地倾泻在地上,震耳欲聋。
他走在路上,倾盆大雨将他淋了个彻底。一个声音混杂着雨声,在他脑海里响起。
“人的一生啊,有许多路,有的荆棘丛生,有的平坦宽敞。你要小心,那条没有任何障碍的路,很有可能哪儿也到不了。”
“你若是真正优秀,纵然身处泥潭,也能为自己找到出路,不一定是最好,但总归自己欢喜。”
“人们不会看到你扎根的漫长岁月,只会看见你绽放的一瞬光景。但爱你的人看得见,你做的一切,爷爷看得见。”
“小宝,未来的路很长,爷爷不能一直陪着你,这是我此生唯一的遗憾。”
“小宝,你要是难过了,就抬头看看天,看看夜空里的星星。爷爷奶奶永远爱你。”
“小宝!”“小宝?”“小宝——”
“你就是小宝吧?来了画舟堂,就要懂规矩,知道吗?”
天上的星星不说话,地上的娃娃想妈妈
流星怎么舍不得落下,你也在想我吗?
许愿说的话,你听见了吗?星光能不能带你找到家
孩子怎么来不及长大,你还在哭泣吗?
天上的星星不说话……
冰冷的雨水钻进衣物,浑身刺骨的冷。顾郁脚下一软,跌了下去。身后突然伸出一只手扶住他,眼前的人皱着眉头,俯身搂住他的腰身,沉声道:“顾郁。”
顾郁伸手抓住他的衣襟,双手颤抖,声音软弱,失魂落魄一般,“简桥,爷爷走了……我没有家了,简桥……”
简桥一用力把他拉进怀里,紧紧抱住他,沁凉的雨水钻进怀抱,濡湿每一寸领口。“我知道,我都知道。”
脸上爬满了横七竖八的水迹,分不清是泪水还是雨水。
他埋在简桥的肩膀上,靠着他温凉的脖颈,哽咽着说不出话,哭得心口剧烈地疼。直到眼前昏黑,浑身脱力,向后仰去。
“顾郁!”
☆、66
雨声渐渐停了下来,世界被包裹在湿漉漉的透明羽翼里,微风吹拂,万物飘忽。
院子里落了一地黄叶,平日里娇嫩的花朵被豆大的雨滴打得七零八落,满园惨败。
顾郁动了动,恢复意识,缓缓睁开眼。窗外天光已亮。简桥坐在床边,手里端着一杯水,迎着熹微的晨辉倾身靠近,轻声道:“醒了?喝水吗?”
顾郁没回答,看着他的面庞发呆,好一会儿才摇了摇头。
他从床上坐起来,手伸进被子里胡乱摸了摸,没找到身上的口袋。简桥提起被子裹住他,细声软语。“你的衣服湿透了,我就洗了,”他从自己外套里摸出一把钥匙,放进他掌心,“在找这个?”
顾郁点点头,攥着钥匙起身,走出了房间。感觉脚下轻飘飘的,没有着落,头脑也不清醒。
爷爷的屋子里已经空空荡荡,他在门口驻足许久,从门缝向里面静默地张望。世界静得如同沉入海底之后,仔细听着每一个水泡向上漂浮。
良久,他来到那扇从未对他打开过的屋前,握着门锁,钥匙插进锁孔,轻轻一转,“啪嗒”一声开了锁。
这是一间他不曾看过的屋子,一个近在咫尺却没有到过的地方。
是爷爷留给他的最后的东西。
顾郁推开了门,屋里的光线倾泻而出,扑面而来一股昏沉冰封的灰尘味道,混杂着墨香和颜料的馥郁,倏然钻进感官。
映入眼帘的是一个空荡荡的房间,没有任何家具陈设,只是墙上挂着、地上铺开,一幅一幅的卷轴。上百幅画放在屋里,溢出了时光的印记。
顾郁走进去,站在一屋子的画作之间,四下环顾。
从最小的时候画起,那是刚出生时的样子。长大一点了,被抱在怀里,满月酒。周岁宴抓阄,径直拿起一本书,笑得露出几个嫩嫩的乳牙。
间隔了几年,到了上幼儿园的时候。第一次来画舟堂,躲在爸爸身后细细地打量院子里的每一处。第一次洗碗,第一次搓衣服。学会骑自行车,摔倒在地上又羞又恼;学会写钢笔字,把最昂贵的画纸写得全是墨迹,挨了一顿骂。
某次回到家里,衣服脏乱不堪,脸上全是伤疤;某次挺身而出,为鸣不平,和社区里的小朋友打架吵闹。
见到黄黄的第一面,眼中满是掩藏不住的喜欢;送走黄黄的雪天,坐在屋里发了一下午的呆。
有天学习到深夜,直接趴在桌上睡了一晚;有天彻夜难眠,凌晨爬起来看自己的成绩单。
……
原来一幅一幅,画的全是他的生命,还有他仰望过的数不尽的星辰。
长大也挺好的,因为无论是借口也好,安慰也好,你总会找到让你相信“长大很好”的东西。
顾千凡去世的消息传遍整个圈子。遗体火化那天,来了很多人,他认识的、不认识的,都前来给老头子送别。
总爱吵闹的赵觅山和易向涵缄口不言,徐水蓝和冷清更是无所动作,
初阳和王元其回来了,总是上蹿下跳的王元其泪流满面,一向温和的初阳反倒站在他身边,安静无言。
舒牧和许漫衣也在场,还有圈子里那些赫赫有名的画家,包括老陈。加上社区的邻居,路浔、白深,还有好久不曾联系的亲戚……
以及姗姗来迟的顾天柏。
所有人都静默地凝视着棺木推进火炉。
顾郁向前一步,死死地盯着棺木。
世界怎么了,为什么这么安静。
怎么没有人说话。
怎么没有一丁点儿声音,就连水泡浮上水面的细小破裂声都一丝不剩。
顾郁再向前迈了一步,一只手突然拉住他。只听身后的人轻声开口,如同在耳畔低语,“到我身边来,乖。”
他愣怔片刻,倏然间世界活了过来。
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压抑的哽咽轻轻飘散在空荡的长廊,仿佛空无一物,也无人在场。
顾郁听话地后退,简桥和他并肩而立,掌心从手臂往下滑动,紧紧握住他的手。冰凉的指尖传来暖意,世界复苏,他如梦初醒。
画舟堂。
顾郁抱着骨灰盒,坐在门前的台阶上。他没有给爷爷选墓园。
爷爷奶奶都是乡村出来的,他们深爱故土,爱山上岩石转角处的老槐树,爱那片微风甘泉的圣地。他要把爷爷带回去,和奶奶葬在一起。
简桥走到他面前,蹲下来,轻轻牵住他的手,温声道:“地上凉,起来吧,我们该走了。”
顾郁点点头,抱着骨灰盒走到小区外,赵觅山开车等在门口,易向涵坐在副驾驶,冷清在后排。简桥拿着一件大衣,看见道路旁的车上走下来一个人,凑近了低声说:“我在车上等你。”
是顾天柏。
“小宝,选好墓园了吗?我送你过去。”顾天柏关切地说道,顾郁看着他的眼睛出了神。目光那样恳切,他差点儿要以为是真的了。
“我要把爷爷带回他的老家。”他冷冷开口。
“什么,这么远……”顾天柏想了想,“要不,我开车送你吧,你看好不好?”
听到这话,顾郁轻笑一声,抬眼看他,语气里透着寒意。“你太忙了,有谁敢麻烦你。”
还未等顾天柏开口,他已经转身上了车,关好车门,抱着骨灰盒,靠在椅背发呆。车辆发动,驶向街道。
简桥展开大衣盖在他身上,朝他靠近了些,“睡会儿吧,一觉醒来,就到了。”
车里的气氛很沉闷,易向涵打开了音乐,冷风从车窗的缝隙吹进来,驱散了昏沉。
到达的时候已是夜晚,顾郁下了车,抬头看头顶一片明朗的星光。他们在镇上一家宾馆过夜。顾郁觉得很累,虽然一天下来,自己好像根本什么也没有做,可全身上下都好累。
明明已经疲累至极,躺在床上却无法入眠,脑袋里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有想,却头疼欲裂像要炸开。
简桥给他盖好被子,从背后圈住他的腰身,低声道:“宝贝,睡着了吗?”
“没有,”顾郁应声,翻了个身面向他,清浅一笑,“好肉麻,为什么突然这么叫我?”
简桥后知后觉,一下子也觉得十分肉麻,笑了笑,捏捏他的脸,“没什么,就是想告诉你,在我这里,你也可以一直是个小孩。”
顾郁觉得很难过,想哭,却什么表情也没有。他的眼泪,可能都在那个夜晚和瓢泼大雨融在一起了。如今什么也没有,只剩下干涩的眼眶,静如死水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