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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云野心 (戈多糖)


  严奚如自己都觉得好笑,笑他刚学来的畏首畏尾和瞻前顾后,原来都是因为太喜欢一个人。
  屋里多了一个人,俞访云其实也睡不着,严奚如听见床上翻身的声音,轻声唤他,得到一声点名似的回答:“在。“
  “没什么。”严奚如侧过身子,“就是想问问,小时候你一个人,谁教得你怎么照顾自己。”每个小男孩都该有过无忧无虑又欠揍的日子,但严奚如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那时俞访云的模样。小小年纪,没见过妈妈,爸爸又走得早,总不能真的把情感寄托在一只乌龟身上。
  师叔没话找话,但俞访云回答得认真:“不用人教。当时爸爸走得突然,我都没有意识到从此之后就成了一个人,甚至没觉得有多难过。每天早上起来,还以为他会推开我的门走进来。后来刚去俞霖家那段时间,我经常在梦里梦见到他,拉着我的手像小时候一样走在街上,我特别高兴,以为这条路会永远走下去。后来梦里走得越来越远,我才知道,在梦里能常常牵绊的,都是现实碰不到的背影。”
  所以之后,俞访云再没一次梦见过他们。生命中很多痛苦都是后知后觉的,他小时候不懂,但迟钝又敏感的人,会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承受双倍的痛苦。
  严奚如告诉他:“我妈走的时候,我连话都不怎么会说,都没有什么牵手的回忆,甚至记不得妈妈的样子。”
  俞访云诧异地抬起头,他见过那位严太太,保养得很好,看着至多只有四五十岁的样子。
  “那是我后妈,我亲生母亲在我三岁的时候就走了。去世的第二年,现在的妈妈嫁给了我爸爸。那时候她还是越剧团里的名角,为了照顾我照顾家里推掉了剧团的所有工作。”严奚如爱听戏,也许就因为沈枝小时候给他哼的睡前曲是青青柳叶蓝蓝天。“我妈嫁给严成松的时候不过二十出头,花信年华,却把心思全放在我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儿子身上,之后再没回过剧团。严成松总是很忙,能见到他的次数也屈指可数……”
  严奚如本想安慰他,又觉得拿自己类比不太妥帖,比起俞访云,自己运气实在好得太多,那点父子间的隔阂都不值一提。
  可对面也想安慰他。俞访云说:“记不得也没有关系,被挂念的人,始终以另一种方式存在着。”
  严奚如伸出手,很想揉揉这颗软和又温暖的头顶,但隔得太远。
  “所以,就算爸爸妈妈都没有陪着长大,我也不怪他们。”俞访云轻轻摇头,眼神粲亮,“在走之前,他们已经告诉了我最重要的事。妈妈去世之后的七年,爸爸每天都在思念着她,无时无刻。他用自己的方式教会我,要去爱这个世界,要有热爱的生活,要找到一个值得爱的人……”
  头顶忽地一暖。严奚如不知何时站到了面前,揽住肩膀把他按在了腰前,紧紧靠着,随着呼吸一同感受腹部的起伏。他收紧了手臂,手指移到俞访云耳垂上摩挲。还好屋里黑得彻底,谁也看不清谁的耳朵红得更夸张些。
  过了好久好久。“都会有的。”
  可这世上还有人更值得与他相配吗?事业,脾气,偏好,除了自己,严奚如想不到第二个。
  俞访云垂下睫毛,吐息浅得要化在空气里。“嗯,那还要再找一找……”头一歪,却是栽进对面的臂弯,“唔”一声睡着了。
  严奚如把人托到枕头上,拨了拨刘海露出眉毛,眉梢圆钝,与圆圆的兔牙相配。语声悄悄的,都飘进梦话里。
  “可我已经找到你了。”
  睡到凌晨,温度降了好多,严奚如盖着薄毯,持续咳嗽了几声,过了一会儿,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俞访云抱着一条厚毯,偷偷来给师叔加被子。
  他赤着脚挪动身子,又差点被毯子绊倒,严奚如故意翻了个身,佯装沉睡中垂下一条手臂。对方正弯腰,嘴唇磕到他的上唇,展开的手臂却蓦然收紧,连人带被子一同裹进了怀里。
  严奚如将俞访云夹在两腿之间,捏着揉着,当作抱枕,仗着他害怕吵醒自己不敢乱动就肆无忌惮。
  可几下之后,有一处也开始硌人,滚烫又有形状。师叔手上蓦地一松,叫豆蔻趁机跑掉。他在黑暗里面颊滚烫,勾着手掌,小动物似的逃回了窝。
  背影落进严奚如眼里,微光透过缝隙洒在两个人之间,一切都是晦暗的光。
  芸芸众生,他独自撞见月亮。


第22章 既见心上人
  又一日晨光, 好梦如昨。神魂荡漾,万般缱绻也叫日光打散。
  严奚如去机场之前, 俞访云给了他一个纸袋,轻飘飘的,说路上吃。
  他喉咙被冷气吹得发紧,一路咳嗽, 下了飞机回到酒店才想起那个纸袋。打开一看, 竟然是四包配好的中药冲剂。用水冲开撇去浮沫,两口喝尽。
  昨晚听他咳嗽了几声,俞访云一大早就去药房拿了药。袋子下面还压着一张手写的处方单, 俞访云的字迹, 严奚如眯着眼睛看了半天,不怪字潦草, 只怪他才疏学浅,除了豆蔻,其余一味也辨认不出。
  组长出差,组里开不完的手术终于能歇息一下,江简带着俞访云查房如同巡山,大摇大摆。此时外边正瓢泼大雨,豆大的雨点砸在窗檐上,毕剥作响。
  俞访云看着窗外出神。上一次四年前, 也是如此的滂沱大雨,混乱嘈杂的车祸街口,逆着人群走近的医生。伤者躺在地上, 其中一个下半肢严重脱套伤的,勉强才能看出肢体形状……血和泥水混成了一团,没人敢靠近。俞访云也被俞霖死死拉住,不让他靠近。“有医生啊,救护车都来了!”
  急救医生赶到,逆着人群挤进去,场面触目惊心,只能先在血肉模糊里扒出完整的那个,外伤不重,在冲击之下心跳骤停。他来不及细细交代,立刻跪下来做心肺复苏。雨越下越大,他全然无暇顾及自己湿透了的衣裤,手下按压胸膛的动作一秒也不敢松懈。十分钟,二十分钟,三十分钟……快要到CPR的极限了,感觉手下的肋骨都断了几根。
  俞访云撇开围观的人,给医生撑了把伞。最后终于重新扪及颈动脉搏动,他懈下浑身的力气跌坐回地上,衣服裤子脏得彻底,手臂也颤抖得几乎撑不住自己。路人想拉他起来,他摆摆手,膝盖酸麻地陷在泥里。等伤者全都送上了救护车,雨终于小了点。
  那是俞访云见严奚如的第二回 ,雨水滂沱得连人脸都看不清,靠着别人高声喊出的名字才认出他来。
  严奚如问他为什么要选急诊,大概就是这几年前埋下的种子。他永远记得这一幕,在看不见的地方,在大雨里,有人沉默地和时间赛跑,争分夺秒,拼尽全力。从今往后,他想成为他身边的同行人。
  东京此时也下着细雨,淅淅沥沥,天色阴沉。严奚如合照之后回到室内,遇见了郑秘书长。
  郑长垣推了一堆应酬的捧杯,站到他身边,“一个人还喝什么白开水。”
  严奚如说:“嗓子疼。”冷风冷雨,清水也被灌出闷酒的味道。
  “你的木头没一起带来?”郑长垣见他孤零零一人,故作惊讶,“不至于吧,其他方面比不上我就算了,这种事也向我看齐?你也想追个十几年?”
  严奚如抿了下嘴。他从来不与旁人讲这些,可摊上俞访云,想显摆的心都按耐不住。“快得很,勉强算亲过了。”
  “这样都还不成?!”
  严奚如笑着摇摇头,那个小心翼翼的神情,让郑长垣觉得这人真要完蛋了。
  他遂眉毛一挑:“严奚如,你是不是不行啊?”
  晚上细雨下成了暴雨,窗外的纸篷被吹得哗哗响,严奚如躺在地榻上睡觉,可翻来覆去,闭眼都是昨晚的场景,喉咙烧灼起来。他爬起来抿了口茶,反而觉得醉醺味更重,魔怔了
  摸出手机,握着半天不知道说些什么,最后只发一句:七床的抗生素停了吗 ?
  对面回:停了。
  秒回难免让人惊喜,严奚如未经犹豫,拨了语音过去:“俞大夫,你给我开的中药是什么?”
  “杏苏散,宣燥止咳。”俞访云一味一味地给他解释,严奚如很爱听他说这些,声音清朗,好像能看见他白皙纤细的手指捏起每一种药材,放在桌上,“我爸说过,治外感如将,兵贵神速,机圆法活,祛邪务尽,善后务细,盖早平一日,则人少受一日之害。”
  “治内伤如相,坐镇从容,神机默运,无功可言,无德可见,而人登寿域。”严奚如接着他说,“严成松也教过。”
  对面听完就笑了一下,严奚如想,当面一定是听不到他这种松弛疏朗的笑声的。
  “你是不是睡不着?”俞访云这都猜到了,“睡不着的话,可以丘墟下敲一敲胆经,或者……”
  “或者给我唱两句戏,”严奚如忽然为难他。
  对面迟疑了一会儿,问:“唱什么?”
  严奚如笑:“不如唱一段,逼侄赴试。”戏里有老观主逼侄赴考,戏外有他严奚如逼侄开嗓。
  俞访云却说:“我不太会玉簪记……不然我接着唱上次那段前游庵,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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