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事实上她已经死了,我却还在把她当做活的一样看——当时我的心意上十分疑惑,我不相信一个人这样容易死,为什么一个人会死呢?为什么这样就叫做死呢?为什么死和活便竟是这样的不同?——可是她分明已经死了!不会说话而且不会动,她那盖在白被单之下的身体,看来已经比活着时瘦小得多了,她那端正地枕在枕头上被豆油灯照着半个面孔的面孔,比活着时更显苍白了,冰冷了,这才完全像白瓷一样,完全没有表情,完全像一个大理石的雕刻,完全是死了!
在那时候,这么一来已经用不着我去做什么事情了,我也无从去对哪一个人说一两句话了,易庭波是死了!银宝姑娘也死了!结末我又只得从潇湘馆出来了!但当时我心意上只觉得说不出的慌乱,仿佛身体不是我自己似的,要想立刻到青岛去,但又不愿意离开奉天,要想回到自己住的地方,但又似乎立在南市场那个圈子里比较好一点,一句话说完,我对于我自己也一点没有办法,而且当时心意上又十二分的疑惑起来,正像那一天立在火车站前面时的情形一样,我望着那一切现实的现象,却陷入一种做梦似的发痴似的心境中去了。我那遭逢的一切都是真的吗?不大像!都是假的吗?明明是那样!世界上哪能有这样的事情?而这事情又偏偏来到我的经验中?为什么我在那古老的奉天会认得易庭波那么一个朋友?银宝那么一个妓女?而易庭波和银宝又会那么认真得起来?而忽然又都这样死?我越想越模糊,一会儿以为他们还活着,一会儿以为自己也死了,我对于那看出来的世界是真是假也分辨不清了。同时又好像预先就知道他们有这种结果似的,好像在认识他们之初,便料到有这样的事,好像易庭波那种男子应该死在青岛,银宝那种女子应该死在潇湘馆的一般。那天我整整糊涂了一天,到黄昏时候感到十分疲倦,很早就上了床。不久之后我模模糊糊睡了过去,忽然便梦魇起来,我梦中觉得周身坚硬,不能动转,有一样沉重的东西压着我的喉咙,使我透不出气而近乎闷死,我在窒闷之中挣扎叫喊,但是举不起手,发不出声音,一忽间我又好像蛇也似的挣扎起来,沿着板壁拼命地爬动,正像有一样比无论什么都可怕的恐怖或者是逼迫钳制着我,而我正想用全力挣脱出来似的。我异常地难过,但不久便呻吟地醒过来了。醒过来时便又想起了他们,想起了他们便又想了他们的死,我心里一面为着梦中的恐怖跳动不已,一面说道:“他们死了!他们死了!”同时我又想起一片死的境地,但这又似乎出奇的美丽,似乎与其说这生的热闹的世界来得光明可爱,不如说那死的沉寂的世界来得渺远无疆。
……
这段故事写到这里似乎也大可以截止了。自从他们死了之后,在一个月以后的早春时候,我也在那机关里解了职,回到南边来了。在银宝死了之后,我又到潇湘馆去了一次,送她下了棺材,也看见她那棺材从潇湘馆抬出来,抬到南市场后面的一块荒地上去掩埋了,这时候我还记得有一黄土堆在那冰团雪块一望无际的平原之上。至于易庭波当时我虽则起了几次到青岛去的念头,但都因为别的事情打扰,终于没有去得成。我所能够看见他的便是他同我一起照的一个照相,到现在还挂在我这里的墙头上。当我从奉天回南边来,轮船经过青岛的时候,我很想到青岛去看一看情形。但轮船既没有在青岛靠岸,我这志愿也终于成了一种空想。在我想象中,也只有一黄土堆在那没有冰团雪块而同是一望无际的平原之上,现在我已经在南边了。因为过着一种慌张的糊涂的日子,往往岁月也会忘记的我,仿佛离开那时候已经很远很远了,在一直过到如今的渺茫的时日中,对于他们的怀念有时确也完全忘记,但有时候也终究要怀念起来的。不过也因为时间的磨琢又因为人事的麻烦,对于他们的感情和印象也不免逐渐淡薄,并且模糊,以至于有时候觉得像梦中遇到的一般,又好像完全没有这么一回事,不过是我的多感的神经在幻想中捏造出来的一般。所以我现在这样记叙起来之后,通篇看自己也觉得这一些经过有点近乎理想,然而不管它是理想是事实,我还是十分怀念的,而且因为这种怀念,也觉得世界上的事情都是无可奈何,同时我的精神也总要陷入做着梦的发痴似的状态,这状态或者是一种病的状态吧?
一九二八年之新 在上海
第33章 未亡人(1)
一
天气真有一定的规矩,到了黄梅时节就整天整天地下着雨,近来这黄梅的雨连绵着下了几天了,人一看到这种天气就要烦闷。
年轻的小君达躺在自己的床上。他刚上了课下来,精神很是疲乏,但脑筋却扰乱得非凡,全身的血液和晚上不能成寐的虚弱人一样尽在往上面涌,他不住地想,无可摆布地想,想他未来的前途,想得很是忧心。
这是他的常态,一天总要经过这么一次,或者还有几次的时候。
他已经过去的历史是不大顺遂的,他受尽了贫穷的折磨,吃尽了一切没有钱的苦楚和羞辱,把他的心也几乎磨烂,胆也几乎吓破了。他常常暗自替自己算命,把以往之事推测将来,以为自己是个最命苦的人,而这苦命一定要跟随他一世的了。他想来想去想得很是害怕,往往在极平和的空气中找出烦恼来,为未来的黑暗的前途而战栗,弄得他的精神很是苦恼,好像某一处神经已经有了病的样子。
仔细考察他的家谱,他倒还是个仕宦的后裔,他的祖父在广东做过两任不十分大的官,受过许多亲族朋友的敬仰,但他的宦囊并没有饱满过,所以他死的时候君达的父亲懊恼自己空做了一个官的儿子,家业已经不足以使亲族朋友们注意了。至于小君达呢,这不幸的第三代的人自然更没有闻到一点什么气息,他成了个平民,而且竟是个贫民。
现在他的父亲和母亲住在A路。他自从在这个学校里毕业之后,正在恐慌着谋事的时候,校长先生就利用他这一点怯生生的心理,再用“师生情谊”的美名称请他在母校任职,送他一张几乎没有空白的课程表,再说明每月送他二十块大洋钱。在客气方面说来这一点真算不了什么的。这在素寡交游,刚刚毕业而正在急于谋事的小君达看起来,这真是校长先生看得起他之处,并且是赐给他的大恩泽,就不能不感激得几乎流出眼泪,拜受了校长先生的聘约。但是这一点校长先生的大恩荣却不能弥补小君达的生活。他的母亲因为病的关系常常不离床,父亲一天到晚举着一根烟枪在一盏小灯上吹出那刺刺之声来,沉醉在那补养身体的滋膏里了,也是常常不离床。他们见君达吃尽了千辛万苦才挣到现在这一点小报酬,气愤起来时,老年人的肝火就顾不到亲生的爱儿了。君达不克尽其孝道,只好住在学校里,一来家里少一个年轻人吃饭,二来可以省下不少车资,这省下来的就可以买药买老土,然而只好算贴补。
在母校里做事固然是极有名誉而很荣耀的事,但那种地位却也有点难处:第一,现在的同事就是从前的先生;第二,现在的学生就是从前的同学。那先生们仍然搭他们的架子,那同学们仍然继续他们的顽皮,没有一种人来看重他。他在这二者之中成了个又不像先生又不像学生的畸形人,他就很羞愤而且很寂寞,有点孤凄了。
本来和他一样受过校长先生的恩惠而被留在校里任职的人还有好几个,为免寂寞计他也可以加入这班人的团体,但这班人又都自以为是个先进者,对于这后进的人也要做出些前辈先生的风范,—点也不照顾他,他更有点怅惘了。
在这种境遇中过着的小君达所以很是忧心,整天整晚想着这些事。现在虽则几点钟的功课把他累乏,而这些心事倒反加赔了他的身。
他的体格不很强健,身体瘦小,面孔上没有什么血色,头发也因为血气不旺的缘故微微发黄,手是很小的,脚也是很小的。但在这种种上,却造成他一种特殊的美丽,这怯生生的态度,白皙皙的面孔确有些女性的风致,女子见了他,不知道她们心里起什么感情,我们男子见了他,实在很爱他而无缘无故想把他抱一抱并摸一摸他的面孔的。
他这个房间很小而且很破败,学校里因为他所得的薪水不多,待他不很周到,那些讲究的器具尽管往别人的房里送,却把别人所不要的东西来供给他。他自己也没有什么能使人家看得上眼的产业,所以这房间里很是寒酸,就只一张小木床,上面铺着不大新鲜的被褥,一张账台似的桌子,算他的写字台,一张旧椅子,还有一张更坏的没有抽屉的桌子,披着块旧布,上面堆着些破旧东西和不值钱的书,其余就只墙上挂着两个洋漆已经脱尽的镜框子,此外就没有什么东西了。
这不幸的房子也和它的主人一样可怜,从来没有富贵人来看顾它。就是它的主人对于它也没有一点好感,它天天看见它的主人愁眉不展地走进来,接着就躺在床上,坐在椅上,没有一些快乐的表情;它呢,它不会说话,不能安慰他,也只好陪着他沉默着忧愁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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