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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友 完结+番外 (叶鼎洛)


  其实我是不怕死的,在从前,我一直便对于“生”没有什么留恋,可是现在呀,我一想到你时,我便爱惜我的生命,天哪!我不愿意死,我怎么能够这样死去,我现在看不见你!
  唉,唉,我是怎样的丢不开你呵!我想:假如我才到这里来时,便或者不会有这个病,假如你现在能够在我的旁边,我这病或者也会好起来,假如我能够到奉天来和你见一见面呀,即便是死,我也甘心了!然而我的天!一切都不如愿,命运阻隔着我们,而且将永远使我们分开了!
  唉!宝妹!我恐怕不出十天之内便要和你和这世界永远离开了,我盼望你最后一次的来信,我将要抱着你这最后的信等待最后的一个时辰,而且将抱着你这最后的信长眠地下……
  然而还有甚于我的痛心的便是请你千万不要伤心,千万不要伤心,为了我,同时也为了你自己,千万不要伤心,我虽死我的灵魂是终朝追随在你的身边的,请了,吾妹,前途珍重!
  爱你的哥哥庭波在最恶劣的一个日子。
  这便是他在信中说的话!我把它念出来时,在银宝的心里将起怎样的作用我是预料得到的,但是诚如易庭波自己所说,瞒不了的是事实,我便把它念了,我想我又将看见银宝哭了,而且是十分伤心地哭了。
  可是出乎我意料之外,银宝并没有哭,然而有甚于哭的,我只见她浑身抖索了一阵,面色便死尸般地惨白起来,变得一点表情也没有,几乎像一个白瓷的面孔,也没有特殊的动作,立在那里时,全身像化石般地僵直了。
  华妈十分吃惊起来了:
  “怎么说?……”她说,细的眼睛圆睁着,一只粗手便紧紧地一把抓住了床上的帐子。
  “怎么办呢?又是在青岛!……”我也似乎呆了,朝着她们说。
  于是只见银宝半晌之后叹出一口气,随即来不及似的扑到床上去,紧紧地抱着被头哭起来。
  “快别哭,不要紧……”我说,“这是他自己说的话,毛病没有像他说的那样坏……”
  “反正都一样!我们又不能到青岛去!……”银宝用哭声说,眼泪早已在被头上形成一方湿块了。
  那时候我也似乎只觉得除开让她去哭以外别无良法了。但是当时我心里好像想去做一点事情,想做什么事情?我自己也说不出,不过是一种没有道理的慌急之气涨满我的胸膛,我不忍离开银宝,但似乎急于想离开她,结末我便一句安慰的话也没有说,竟偷跑似的从她那里出来,离开了潇湘馆。
  回去之后我便朝那张和易庭波同照的照相望着,我细细地望着他那瘦极了的面孔,入神似地,相面似地去研究他,他真是这么—个不幸到以至于还要短寿的人吗?我不相信。他的疾病重到了那么无可救药的时候了吗?我也不相信。我是知道他的性格的,他的那封信或者由于内心的紧张的缘故?不然是,也是感伤到了极度的缘故?再不然,便是因为过分思念银宝而发出来的叫喊?否则,为什么在我那封信上没有写出那些话来呢?然而这都是不可断定之事,我便打算到青岛去看他,我以为无论他的病到了什么程度,寂寞之于他总不大相宜,那么即使他看不见银宝,有我在那里时或者也会较好一点,至于他的病,我必尽我的能力去看顾他,尽我的希望去希望他好起来。
  这样决定之后,明天早上我便到会计处去支了些薪水,下午整理了一下行李,到大连去的火车是晚上十一点半,在这守候火车时刻的时候,我方始重新想到银宝那一方面了,我应该去告诉她说我到青岛去吗?我觉得为难不过,然而惟其十分为难才是十分没有办法的事情,我实在不能决定,依然呆呆地坐在椅子上,看看天色已经黑下来了。
  当那天色已经完全发黑,而我尚未决定依然呆呆地坐在椅子上的时候,忽然一种敲击玻璃的声音在我的脑后响起来。我回过头去一看,便看见华妈的面孔贴在敷有薄冰的玻璃窗上,嘴巴张开又阖拢,阖拢又张开,正在说话,我心里突然吃惊了。银宝有了意外吗?便急急去开了门。来到外面雪地里。
  “有了什么?……华妈。”
  “老爷,银宝姑娘请你去……”那山羊缩头缩脑躲在墙脚边低低说。
  “什么事?……”
  “她有话和你商量,请您快点去……”说着便急急先走了。
  什么事情呢。我随即重新带上了门,跟在她的后面便走。
  一切还是照常,我带着忧疑的心情,踏进银宝的房门的时候,看见她那白瓷面孔上的无表情的神色和昨天差不多;然而华妈让我走进去时,便把房门紧紧地关上,于是做出一种小心翼翼的神气,是在等银宝姑娘说出重要的话来了。
  银宝也就坐到我的旁边来,她要说什么话呢?——我想。只见她忽然在那无表情的面孔上破出一痕惨笑,似乎是一种闪光射了出来。
  “不是为别的事情,我决计和华妈同到青岛去找老易了。”她用十分庄重的声音低低说。
  她这突如其来的主意简直令我震动了一下,这一句话打在我的耳膜上,我无论如何也不相信是真的:
  “你和华妈一起到青岛去?(我望一望华妈只见华妈朝我点一点头)你怎么能够去呢?”我稍带着几分急的样子说,实实在在我当时真以为她有了些神经病了。
  “轻点,”她连忙掩住了我口,“正因为你说的我没有法子到青岛去,我才决计要到青岛去的。”仍然用那种声音和神气说。
  “真的吗?”我再问一遍。
  “谁骗你,”她微微恼怒起来,“不过要请你陪我们去,盘费一切我都有。”
  “那倒不必……”不过我说——当时我已不能不信以为真了,然而我仍然不能不疑惑起来,因为这种私奔的事情虽然常常听见,但似乎都没有实在性,况且又是在那个地方,对着她这么一个女子,事情又来得这样重要,那实在性似乎更来得少了。但是不容我不相信的是她那冷然毅然的面孔,那种阴郁的神气,再加上那种惨然的声音,一切都是明明白白的事实。
  然而惟其因为是事实,便又有一个困难而且重大的问题在我的脑中盘旋起来,那便是我为着她这私奔的事情,和她此后的前途打算起来了。
  “依我的意思事情很可以这样办,而并且我正要来对你说我今天要到青岛去看他,你要我同你一路去岂有不答应之理。不过,你这种走法可比不得平常来得那么容易,第一你怎么走出这潇湘馆,即使幸而走了出去,万一被发觉了时,事情岂不更糟糕,并不是我为难,却是替你担忧。其次我还有一句不大好说的话,但在这时候我不能不说的,那就是,请你不要伤心的话,我以为照老易的来信所说,那疾病确是有点凶险,当然我们不能不望他好起来,而他的疾病当然更有好起来的希望,然而,我们万事不能不预先打算一下,假如,或者,设使他有一个不好的时候,你又将怎样办法呢?请你不要疑心我的意思,我和老易的交情你很知道,你和他的交情我更知道,我岂有不希望你们到一处去之理?不过我总觉得你们的事情和平常的事情不同一点,在这情形中要做这种事情更应该谨慎一点,其实我是什么事情都不怕,可是有许多事情确是因为没有仔细的打算后来才后悔的。所以我想还是请你忍耐一下,不必这样急,老易的病我看决无危险,将来的日子长得很,难道你们老是这样离开吗?”我只得这样说,我的意思是非常之矛盾。而心里也是非常之惭愧。但是为着她的前途,我终究不能不这样说。
  银宝听着我的话半晌不开口,眼睛一直盯着那炉子,我以为她已经被我摇动了,而我却又有点凛凛然,但是在半晌沉默之后,她仍然用阴郁的神气,惨然的声音,而且更毅然决然地钉钉似的说:
  “你说的都是不错的,可是我不去想着这个了。这完全出于我的自愿,你只要把我送到青岛,以后,我都有办法。”她说时全身大理石般的不动,但是说完之后,我却看见她仿佛打起一个寒噤来。
  “固然你可以这样,但是华妈呢?”我说。
  “这也是出于她的自愿,她有一个儿子在上海做生意,她早就想回南了,如果她不能在青岛,就一直回南。”
  话说到这里,似乎已经不容我再说下去了,也不知道由于何种理由和激动,我也觉得无须再说下去了。并且忽然涨满在我心头的是一种义愤之气和感激之情,我的感情便潮水似的漫过了理智的种种算计。我十分惭愧地感到银宝比我伟大得多,勇敢得多,一转念之间便忽然把那认为异常困难的全盘丢掉。而且近乎迷信的是觉得既然有了银宝的这种的决心,那易庭波的病便无论如何也不会到最坏的地步,几乎已经“一定康健”了。而对于银宝,这种私奔的事情便好像也会一定成功,决不会遇见什么阻碍,我恍惚中似乎看见那种事情在这世界上到处都有,而且没有一个不是成功的。而且又以为凡人要想从这一个境地转到另外一个境地去也莫不是由于这一种大胆的决心,有了这大胆的决心,其余的所谓阻碍便渺小得像砂石一般,那许多不幸中之大幸之事正好像一件一件分明地展在我的眼前,那么人家既然都会那样侥幸成功,又安见得对于银宝会独独不幸?又安见对于易庭波会不幸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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