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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代 (郭强生)


  让我非常意外的是,阿崇竟然点了那首我曾企图用来试探撩拨姚的I’m Easy。歌曲间奏时我匆匆扫视了一下场内,听众都正陶醉在歌者那一手流畅的吉他乐声中,只有阿崇除外。
  起先不确定自己到底看到了什么。只见姚若有所思,目光锁定在歌者忘情演奏时的神态,浑然不察在一旁的阿崇疑虑中又带着愤恨的眼光,如烙铁般盖印在他的侧影上。我移动一下角度,试图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然后,我全看清楚了。
  企图让一头豹子成为永远的素食者本来就是一种愚行。
  豹子终究还是要寻找它的下一个猎物,而且出手迅速,往往会让人猝不及防。姚已厌倦与我们继续这场佯装清纯的游戏了。此刻的姚正在展现他猎食的本领。他的目光始终没有从歌者身上移开过,直到对方趁空朝姚抛出了一个斜瞟。
  姚挑动了一下眉毛,嘴角浮现了欲迎还拒的笑意。
  没注意阿崇何时已站起身,只见他倏地用力将座椅朝后一甩,便怒不可抑地朝大门直去。我及时背转过身,闪进了员工休息用的茶水间。
  看见那气冲冲离去的背影,下一秒我开始萌生了不同的揣测。阿崇为什么要被激怒?他不是早已经验过姚与那个叫 Angela 的学姐在他面前卿卿我我?是不是阿崇先有了让姚倍感压力的举动,所以才会有刚才那一幕姚不留情面的反击上演?例如说,他曾逼问姚是不是在玩弄他的感情之类的?
  那很像是阿崇会做出的蠢事。
  难道姚会比我迟钝,看不出在我与阿崇之间,谁是那个需要开始出手防堵,不让对方再继续有非分之想的傻子?
  目击了他如此大胆的作风,我才惊觉,姚在性这件事上的经验远比我们以为的丰富太多,绝不会只有跟我与阿崇做过那件事。
  不出我所料,姚仍继续留下,一个人把歌听完。
  姚那只小豹子,只要他敢,当时的我已预见,他将会是放诸四海同志皆喜的头号一夜情对象。人人都有机会跟他上床,除了我。我还要当多少次像今晚这种事件的旁观者?还是,我已经开始满足于这样的偷窥?
  因为发情是如此不可预测,但又如此令人期待的一种颠覆破坏,你永远不知道,你的同类究竟何时会对你身边的人起了念头。或者,你永远得提防像我这样的人,以朋友之名潜伏在自己性幻想对象的身边。
  换场休息时间,前台的歌手拎着吉他走进了茶水间。早已等候着的我,不仅欢喜地上前向他问好,更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没有一丝揶揄成分:
  “刚刚那首你唱得真是太棒了!——和弦是你自己重新编过的吧?——嗳,你的谱能不能借我抄一份?”
  如此兴奋的赞美让对方一时间微感错愕,支吾着连声说好好,便放下琴谱与吉他去了洗手间。我径自拿起他的谱夹翻寻,整本中的每一页都用细钢笔字整整齐齐抄下歌词与和弦记号,看起来就像一部珍贵的武术秘籍。插进页间的一张点歌单,就这样悠然滑落了出来。我从地上拾起,看见纸片的正面有一行英文字,写着 I’m Easy。
  果不其然,不是阿崇点的歌。那是姚的字迹。差点就忽略了,歌单背面还有一串乍看会以为只是信笔涂鸦的数字。我愣了一秒,随即认出了那个号码。
  竟然姚留了自己的 BB Call 给对方。
  怔怔望着那纸片,一瞬念转,我把纸片迅速揉起,塞进了自己的裤子口袋。幻想着姚等了几天,仍没有对方消息时可能的恼怒表情,顷刻间,我有了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我以为,当时的这个举动,是可以被激情所宽宥的一种疯狂。我只不过是希望,能暂停我的世界已失控的转速,让我再回到自己没有被性这个怪物缠身的很久以前,哪怕是几秒钟也好……
  轮到我上场时,却看见台前姚的位子空了。
  我一面咚咚胡乱拨调着琴弦,假装吉他出了问题,一面用眼角余光急火火地在餐厅的各个角落梭巡。终于看见,姚从洗手间现身,而另外那个家伙也正提着他的吉他箱,好整以暇地同时走出了茶水间。他俩像是老朋友在走道上巧遇似的,同时露出了充满期待的笑容,然后不知交换了什么情报,不过两三句话后两人便嬉笑着结伴离去。
  都是因为愚蠢的阿崇!
  他的提早退场,反倒给了那两人莫大的方便,还有接下来一整晚的大好时光。
  甚至他不用看到眼前这一幕。我却成了他的代罪羔羊,得忍受目睹着那两人一拍即合所带来的妒与辱。
  顿时忘了自己还在舞台的灯光下,我的静默呆立引来了台下听众的奇怪注视,愈发让我以为,众目睽睽都正在嘲笑着我的自作聪明。
  吉他紧紧抱在胸前,脑里一片空白。我怎么也想不起,今晚原本准备好的开场曲是哪一首。
  除了一遍一遍,那首怎么也不肯停止的电影主题曲。
  ★
  世间情歌从来都只能唱给自己听。用一首歌当作记忆中动情的证据,一次一次想要用一首旋律牵系住记忆中某人的气味,那样的渴望只会因为毫无进展的守候,最后开始变得蔓芜失焦。
  我拎着黑色大垃圾袋,走进了书房里,先是清掉了书架上那些早已黄渍的小说,然后顺便也把当年的几本手抄歌词与和弦乐谱,一并扔进了塑胶袋中。
  我甚至已经想不起,最后决定以I’m Easy当比赛自选曲时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和动机,如今我再也唱不出这首歌原本该有的一种压抑与沧桑了。或是说,我才体会到,年轻时自以为唱出了某种浪荡气息,其实都只是肤浅的作态。
  偷藏起姚留给对方的联络方式,并无法阻止汹汹而来的红尘色相万千。
  姚看上的那个家伙长得什么模样,究竟有什么特别的魅力,也只剩下一个模糊印象。那是个留着长发,带了点浪荡,筋骨粗虬结实,如一截海边漂流木般的男子。
  也可能不是单一某人留给我的印象,而是姚日后有迹可循的一种类型。他对这型的男子独有偏好。我这种无趣的乖乖牌,从来都不合姚的口味。
  不是没有自嘲地想过,也许该感谢姚对我不再有胃口。感谢他没有让自己掉进了贪得无厌的煎熬。
  那时尚不懂,为什么一夜情对情场老手来说,是不可轻易松懈的底线。原来只要不给对方第二次甜头,对方自然会因单调的渴望而感到疲乏。有了第二次,就有了更多暧昧可以滋生的温床。会发疯的恐怖情人,绝不可以是一夜情的对象。
  不得不说,姚对我生命的最大贡献,就是让我开始害怕我自己,让我怀疑其他人也都会跟他一样,嗅出在我血液中潜藏了所有恐怖情人会有的特质,动物本能地弃我不食。
  偏执却又软弱,善于伪装,自溺也同时自厌,这些都是我辉煌的病历。
  如果不是如此,我现在也许早已有了一个长期的伴侣。
  不必是至爱,至少互相给的是安心。当安心成为了一种习惯,也许就可以不再受制于记忆的喧扰,而此刻的我或许正在计划着两人春节的旅游而不是要——
  我踉跄地扶住书桌的边角。
  没想到光是一间书房,就堆藏了这么多无用的旧烂,一整个下午就这样被耗去了。
  深感自己的体力大不如前,所以近来只要是突然出现了像此刻的异常疲惫,我的脑中自动就会播放起一段科学纪录片中常见的画面:快乐的病毒活跃集结了最新繁殖的大军正伺机反扑。虽然是毫不科学的幻觉,但总还是会吓出我一脖子的汗。
  还有哪些废物是待清的呢?
  那把初学时用过的塑胶弦吉他,是否该一并丢弃呢?
  这才不经意发现,躲在书柜与墙壁夹缝间的那把老吉他,正如此恐惧于我对它质疑的眼光。
  ①?赐大,又作序大,指辈分高、年纪大的人,闽南语。


第7章 梦魂中
  病床上的那人像是熟睡中。已经第五天了,手术后就一直维持着这样的状态。
  “你是林国雄的家属?”巡房的主治大夫问道。
  “不是……我是,朋友。”
  过去几天,他都在下午抽空来医院探视。住处餐桌上的保养品囤货这阵子一罐都没少,对此小闵已经发了不止一次牢骚:如果他成了植物人,你也要每天继续这样下去吗?
  但医生说,手术后电脑断层显示一切正常,脑压也早已维持稳定,按照生理的观测,病人林国雄应该是在恢复当中。当然还是会有些后遗症,医生解释道。手脚可能没以前那么灵活,需要一段时候的复建,也许不能完好如初,但是会获得改善。
  至于昏睡,有可能是一种转化型歇斯底里精神官能症。这种现象常会发生在遭遇了重大创伤,或是生活在长时间的压力下的病人身上。他们的精神与意识处在一种逃避状态,拒绝接收外界的讯息,于是继续如同昏迷般没有反应。
  会醒过来的,不过需要些时间,医生说。不妨多跟他说话,这样会有帮助。
  一开始阿龙不知道该跟他说什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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