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猫拍了拍久世的胳膊,示意他来看。久世依言睁开眼,见到了一张奇怪的照片。
还是那张照片的修改版。是他的猫——但又不是猫了,是人的样子。头发眼睛全部是黑色的,五官也向着更似人的方向做了修改。面部轮廓变浅,眼睛形状也有些微调整。乍一看是样貌有些奇怪的人,但仔细看仍然能发现面容里残留有猫的样子。跟上一张图区别并不大,却又蕴含着微妙的视觉冲击,像是一柄小而沉重的锤子,持续地砸在某一根神经上——
非常可怕。
久世猛地别过脸。他大口地深呼吸着,手指也在微微颤抖。猫察觉他的异样,惊讶地看过来。
“没什么……”久世说。他听得出自己声音里的虚弱,显然猫也听出来了。
“可是你看起来不太好。”猫茫然地看看他,又扭头看看屏幕,“这张照片——”
“你知道恐怖谷效应吗?”久世打断道。他不想听猫再提起那张照片。他抑制住冲猫大吼大叫的冲动,生硬地引开话题。
猫显然没听过这个复杂的专有词。
“是说……非人的东西和人的相似度,与人对它的观感,两者之间的联系。拿机器人来举例的话,在非常不像的时候,譬如说,一个工业机器人,只有机器臂和动力装置,人一般不会对其有特别的看法。”
久世在这种刻板的叙述中,渐渐找回了节奏。他继续道:“如果稍微有了一些相似,比如说《瓦力》那个电影,有眼睛、手臂、身体,和发声器官,但又明显看得出差别的机器人,人会觉得有些笨拙与可爱。如果已经跟人类一模一样、在任何意义上都无法区分,那么人们会把它当成人,对它的好感度跟对普通人差不多。这些都是很自然的。
“但在‘一模一样’和‘稍微有一些相似’之间,还有一个程度,是乍一看很像,仔细去看却是可以分辨出的非人类——”
久世讲到这里,声音哽了一下。他深吸一口气,继续往下说:“比如说,极其逼真的木偶和蜡像……很多人看到便会觉得毛骨悚然。对那些‘很像却能分辨出是异类’的,人们的平均好感度会骤降到负值,感到恶心、嫌恶、憎恨……这个好感度骤降的效应,被机器人专家森政弘称为‘恐怖谷效应’。”
久世不自觉地加快了呼吸,他感觉到心跳在变快。若不是猫在此刻提起,他没想到自己会把这个概念记得这么深刻。
猫看起来还是不明就里:“好像有听说过……但这个不是说机器人和尸体的吗?跟这张照片有什么关系?”
它侧过头去,试图找出那张照片有任何可能的不自然之处。这样的动作直接将照片暴露在久世的视野里。他猛地抽了一口气,感到浑身发麻。心脏的每一次跳动都带起一线尖锐的疼痛。他几乎无法自控地向前瘫倒,两手紧紧抓住书桌的边缘。
猫很快发现了久世的不适。它怔了半秒,立即关掉了屏幕,反身担忧地搂住了久世的身体。猫是温暖而可爱的,但久世无法忘记刚才看到的那一幕。怀里这只猫每时每刻都在提醒他那张照片的细节。他感到一阵反胃。
“你为什么一定要成为人呢……”
久世埋在猫脖颈处,喃喃自语着。猫的怀抱僵硬起来。久世知道自己说错话了。他们同时沉默下来,理智与恐惧反复拉锯着,在久世脑子里搅拌出尖锐的疼痛。久世尽力不去推开猫的拥抱,却无法抑制住心里的负面情绪。泥潭翻涌,那些痛苦凝成了尖刺,尽数指向猫。
为什么猫不能就待在进入恐怖谷之前那个似人而明显非人的、有些可爱的安全区,让久世明确知道彼此不同?为什么一定要用猫的身份进入人的世界、破坏久世好不容易设下的界限?久世有哪里还做得不够好吗?他已经予取予求,他可以无限包容、无限溺爱,猫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它为什么一定要成为人呢?
猫的身体很暖,但久世感觉到冷。
第17章
丹尼阅读着自己记录在笔记本上的测试结果。
他给医生看了二十张不同的影视明星照片。在医生眼里,所有典型东亚人样貌的影视明星都是人类,他甚至认出了他们的名字。而其他照片里,但凡相貌接近高加索人种的影视明星,包括一个其实是日意混血的好莱坞演员,在医生看来全部是猫。
哦,除了本·阿弗莱克。他被认成了猎豹——为什么不是花豹?
丹尼漫无目的地思考着。其实就算是花豹他也听不明白,他的日语还没好到那种程度。他能听明白“猎豹”还多亏了日语里这个词就是从英语借来的。而且那也根本不重要。花豹或者猎豹或者猫,反正不是人类。
这是种族歧视。丹尼愤愤地想。
丹尼很少听说过日本有针对白人的歧视。实际上,他脑子里对日本的印象,除了特殊服务产业发达之外,就是知名旅游地了。听说日本人日常抱怨来旅游的美国人不讲卫生和停车不守规矩——讲道理,丹尼认为双方都有问题。
不管怎么说,这些跟医生的认知失调完全不在一个量级。倒是某些白人至上主义者对包括东亚人在内的有色人种的歧视,跟医生的认知类似:非我族类,都不是人。在瘟疫后的这几年,那群人相当活跃。凭借这副高加索白人的漂亮脸蛋,丹尼在他们那里或许能拿到一份工作,但跟那些人为伍还不如当猫呢。他怕下一秒他们就要宣布丹尼的眼睛颜色不够纯粹必须立即饮弹自尽。
相较而言医生就可爱多了——不,他根本不该拿那些人跟医生相提并论。本质上,医生是个温柔且有趣的人。丹尼实在不明白他的认知失调的来源。怎么,世界上少之又少的逆向种族歧视者,就在这里被他碰上了一个吗?
丹尼此刻正坐在医生的床沿。从二楼的窗子看出去,雪原比之前延伸得更远。雪原尽头,山像木头围栏一样参差排列着,太阳正朝着那个方向落下去。今日晴朗无云,天色变化极其瑰丽,暗金色的镶边与雪白山脊相得益彰。但丹尼无心观赏。他将视线转向床上。
医生即使在睡觉时也眉头紧锁,眉心肌肉挤成两道浅浅的竖线。再往上去,额头上有是一浅一深两道抬头纹。有时候丹尼很好奇为什么医生会有抬头纹。他差不多是丹尼熟悉的人里个子最高的一个了,目测有6英尺4英寸以上,比被他说成是猎豹的本·阿弗莱克还要高。医生个子这么高,还能仰视谁呢?他抬头看的,在更高处的,是什么?
怪人。
丹尼腹诽着。在雪地车祸那天,他就如此评价医生。时至今日,过了将近两个月,他对医生的认知仍然没有进步。谜团越来越多,丹尼几乎应接不暇。
但丹尼喜欢他。没办法,他爱他。丹尼将这种情感怪罪给与世隔绝的冬日,前一任的变态主顾,暌违的主动学习与成就感,仅有的交流对象,新鲜感,吊桥效应,斯德哥尔摩,等等等等。他甚至怪罪医生卧室墙上一根钉子留下的裂隙,因为医生在旁边用油性笔写了一行小字:“X年X月X日,第一次使用无绳自动锤,大失败……”
丹尼怪罪一切,然而他也只能怪罪,并不能改变。他自认任性,但他无法比爱更不讲道理。
爱有多不讲道理?就是两个小时前丹尼刚刚整理完医生的呕吐物,擦完医生的嘴角,怎么想都该觉得恶心又疲惫的时候,他居然还想吻他。
医生的崩溃来得毫无预警。
当时医生在书房看丹尼修改的自拍照。丹尼的计划进行得好好的:他的歪门邪道意外地有效,让他了解了医生将他当成猫的关键点。但医生忽然情绪失控,颤抖得几乎坐不稳,最后甚至还吐了。他看起来那么悲惨,丹尼都没心思追究那句“你为什么要做人”。
他把医生扶上了二楼(考虑到体型差,“扶”这个动词指的其实是“牵”),劳心劳力地把对方哄睡了,又下楼清理一片混乱的书房。回到卧室后,医生面颊上的潮红和体温令丹尼不安。他于是取了一次医生体温,偏高。丹尼拿了张湿巾,帮他拭去额上的汗水与嘴角呕吐留下的污渍。说实话,那气味相当难以忍受。
但丹尼仍然吻了他。蜻蜓点水的、一触即分的吻,比起情/欲,更像是安慰。医生根本没醒,丹尼安慰不了他。他安慰的只能是忧心于医生安危的自己。
——丹尼才不肯承认这一点。
两个小时过去,丹尼又给医生测了一次体温。这次读数正常了。丹尼把温度计放回原位。他很高兴看到医生有好几个不同的温度计,丹尼不必拿当初测自己肛温的那个温度计,一边尴尬一边纠结医生有没有把它洗干净消毒。
早在雪地车祸之后丹尼就觉得医生奇奇怪怪的。那种违和感体现在善意与恶行的交锋,就仿佛医生完全意识不到他对待丹尼的方式有问题。雪地车祸使丹尼改换思路相信医生没有恶意,随之而来的问题就是医生到底在想些什么。他甚至真想过给丹尼绝育!两人间截然不同的语言和文化让丹尼花了很久摸索。直到绝育话题和肛温事件那几天,丹尼才真正确认医生嘴里的“猫”不是情趣也不是性癖,更不是文化差异,而是认知失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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