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不记录这期间的其他种种听与说的困难,他们的对话大致如下:
“这么少吗?”
“是挺少的,不过这几次都是这个数。这两排椅子也就能坐下这么多人了。”
“你每次都来看吗?”
“我每次都来哦。”
“你排练的时候也是每次都来吧?”
“嗯。”
程姜发现栾羽说话的时候有点走神,眼睛看着舞台附近的方向。联想到她之前类似的举动,他觉得她是在看尤璐璐。
“你和那个叫尤璐璐女孩是很好的朋友吧?”
“是啊,璐璐姐跟我认识有十来年了。”
“那真的是很久了。”
“我们小时候是邻居,后来又一起去上了舞蹈学校。”
“你是跳什么舞?”
“我学的是古典舞,但其他什么舞都会跳。只要你知道名字的我都跳得不错,除了太平洋小岛上的地方土著舞,那些我也没有地方学。”
程姜觉得她以这样的音量说出这样一句话很了不起,有点意外地看了她一眼。
“我一无所长,拿得出手的只有跳舞了。璐璐姐觉得我这样不好,就经常带我出去玩,后来我也适应这样,她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所以才来参加剧团吗?”
“这个不是。剧团……是我先想来的。”
“你也喜欢演戏吗?”
“我没演过,不知道。我这样子也没法上台演吧?要是有哑剧就好了。”
“那你为什么还要来呢?”
“……我就是经常觉得,假如在舞台上,得到另外一个名字,另外一个故事,就彻底是另外一个人了吧。不是栾羽,只是’我’。这样想不是很有意思吗?不过话说回来,这个剧团里,好像没人真把剧团当演戏的地方,更没人真把戏剧当戏剧。”
“这又是怎么说?”
“你看。”她指给他,“大家都在干什么?”
程姜困惑地看去,什么也没看出来。
“穗梦姐需要我们,因为她没有办法和自己圈子里的人进行正常长期的交往,她必须从我们这些……“需要”她的人身上获得基本的人际满足。魏时斌工作压力很大,他需要放松。魏熙追也是。还有……”
程姜茫然地听着她慢条斯理念了一圈,一点儿也不明白她是怎么看出来的。她没有提到他,他就自己追问:
“那我呢?”
栾羽看了他一眼。
“你自己好像也不知道是来做什么的。我总觉得……你体内有一根指针,它指引你而不是你自己规划方向。不过我好久没看到你了,谁知道有没有变化。人都是富有变化的。”
“你是怎么看出来的?”程姜终于忍不住问。
栾羽笑了笑。
“像我这样眼睛很大的人都很会观察。”
“你谁都观察吗?”
“当然。”
程姜心里忽然一动。
“那个穿大衣的人。”他准确地在人群中找到沈霁青,“你能从他身上看出什么来?”
“你为难我。”栾羽笑着抱怨,但果然专注地观察片刻。最后她说:
“那是你的朋友吗?他好像不太开心哦。”
“不开心?”
然而此时从楼梯口已经传来的喧闹的声音,本来聚在一起的演员也各就各位,莘西娅也重新过来找他了。很快,还算宽敞的地下室里居然做了近三十个人,大概是听说这是最后一次表演的缘故。程姜仔细看了看沈霁青的脸,确认上面有笑意。
演出很快开场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耐心的阅读,鞠躬~
☆、chapter 68
沙哑的风笛声从幕布后面响起,首先的一段乐曲是男女主角初见时的定情歌,而当同样的唱腔在四十分钟后再次响起时,舞台布景则全然不相同了。在一片黑暗里,没有琴声伴奏,男主角沙哑的声音僵硬地唱着。起初声音稳定,但随后便越来越慢,唱到最后半句时停了停,再没有接上。
暴雨的音效哗哗地响着,其间混合着硬块掉落在因雨水而湿润的泥地上的声响,最后风声和呼吸声一同终止。
寂静只持续了几秒,背景音乐再次响起,但唱歌的人变成了女主角。背景一时间喧闹不已,不断伴随着嘈杂的祝贺新婚的声音。背景音渐渐小去,歌声又持续了几句就结束了,舞台也重新亮了起来。
方盛扮演的女主角最终的丈夫全程是背对观众的,台词也不多。两人坐在舞台中央,小心翼翼地交换一个裹在襁褓里的塑料婴儿。女主角说了一番情绪起起伏伏的独白,从悲痛与激动慢慢归于平静。她结束道:
“啊!我现在得到了令我如此幸福的一切。”
音乐声仍在萦绕,但舞台完全黑了下去。再亮起的时候,几个主演已经手挽着手站在舞台中央,给大家鞠躬致谢。人数和屋子大小十分匹配的观众一齐热烈鼓掌,尤璐璐往观众的方向里还飞了个吻,不知道对象是谁。
程姜在一片与故事本身的悲剧不太相符的欢闹中转头,和同样在微笑着的沈霁青对视。
可是他这一次莫名地觉得对方脸上的表情有些不自然,说不上是哪里不对,但就是不自然。
“他好像不太开心哦。”方才栾羽是这样说的。
程姜垂眼看去,发现沈霁青掩在蓝色围巾下的一只手在剧烈发抖。
“你还好吗?”他小声问。
“没事儿,”沈霁青焦虑地笑了笑,大概是因为看见他双手的动作,程姜觉得他在吵嚷的背景音下并不怎么清楚的声音也在发抖。“我这个人心软得很,看不得悲惨的故事,其实还有点接受不了这个结局。”
程姜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就给了他半个友善的拥抱。说是半个,是因为今天来看的人比预计中的多,所以所有观众紧紧挤在一起。莘西娅就坐在程姜的右腿和沈霁青的左腿挨在一起又铺上程姜的围巾而形成的“坐垫”上,所以程姜的一切动作都绕不开她。莘西娅不明白故事的情节,也不明白为什么大人有点心情低落,于是也凑过去给了他一个抱抱。
“哇,我现在好多了。”沈霁青笑道。
观众席这边的灯光仍然很暗,因此程姜看不清他的表情。而直到他们回家,他躺在床上的时候,才恍然想起让这场戏剧的情节走向这个悲惨结局的源头正是号称“不喜欢悲剧”的沈霁青自己自告奋勇写下的独白。
*
看完舞台剧的第二天就是程姜的生日,后面直接连着平安夜,所以往常他和程月故都是生日节日混着一起过。
别人家的圣诞节是两天,只有他们家是三天,给他的小礼物也是双份的。程月故喜欢买那种包装精美,价格也比正常水平要高一截的礼物,但因为他们家并不富裕,东西往往非常小。但沈霁青不一样:他的关注点在于礼物的实用性,是不是够大以及色泽十分鲜艳。
例如去年他就给了他一对彩色陶瓷鸟储物罐,目前摆在客厅,用来放扣子以及一些程姜不知道该收在哪里的小零碎。
今年沈霁青则秉承他一贯的原则,给他送了一条湖蓝色的马海毛大围巾,其型号之巨大甚至可以直接代替桌布。但是围巾质量很好,一看就很暖和,于是程姜小心地把它卷好收起来,替代了自己从冷湾带回来的褐色围巾,打算春天前只要出门都戴着。
虽然中国不会放圣诞假什么的,但大家同样喜欢庆祝圣诞。
程姜从吃完早饭后就开始坐在餐桌旁边教家里的另外两个人剪圆形节日吊饰:他把之前收集起来的各类包装盒上的纸板都拆下来,全都剪成圆形,又在纸板边缘剪了十来个豁口,那彩色羊毛线绕来绕去。莘西娅不能碰剪刀,拿着纸板胡乱缠了几下就不感兴趣了,桌子上就只剩下两个人。
程姜简单绕几下就能做出来一个彩色的几何多角星图案,但是沈霁青折腾了半天都做不出来,很快也放弃了,据说是他觉得“很难集中注意力去拿线绳去对准那么小的豁口”。
于是沈霁青改为去亲自操刀家里的年终大扫除,勤勤恳恳地把所有角落都擦得一尘不染,连钢琴上的一溜钥匙扣都没放过。因为觉得钥匙扣搁在那里招灰,他把它们一个个全解了下来,途中还不小心掉到地上了好几个。他弯下腰去捡,但不知为何捡了又掉,捡了又掉,像被调得格外考验技巧的抓娃娃机。
“抓娃娃机是什么?”
程姜问起来的时候他才恍然意识到自己竟然把再想的话说了出口。
“就是一种娱乐性质的小玩意儿。”他愣了愣神后笑道,“以后有机会带你们两个去玩,不过我可不保证成功率怎么样。”
*
如今程姜的精神状态已经大为好转,虽然有时候仍然会做噩梦与情绪低落,但已经完全没有之前那种病态的恍惚和不稳定了。
他又待在家里观察了一周,见没有再出现任何幻觉,就和单位打电话提前终止了病假,计划好从是平安夜的那个星期一开始继续上班。与此同时,恢复了精神的程姜重新接管了厨房。
这个消息可喜可贺,于是被赶鸭子上架成家里第二顺位掌勺人的沈霁青高高兴兴退了位,在程姜为了生日和圣诞节准备蒸饺的肉馅时负责打下手,顺便试图解决程姜目前面临的一个工作方面的小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