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您的意思。”夏尔按住她放在桌面上的手,安抚道:“您担心伯母在家里的生活质量。就算是我也得说,伯母上了年纪,的确需要更精心的照顾,而不是住在那种湿漉漉阴森森的石头房子里——那对身体一点好处也没有。”
欧也妮垂眼,视线落在他们俩的手上。夏尔的手一如她记忆中的,白皙纤长漂亮,保养得非常好。
“但如今情况不同了,”夏尔继续道,“两年前伯父一定不会点头的事情,现在不见得和以前一样强硬。索缪的河段并不适合工厂建设,您大可以在另一座城市里安置好您的母亲,有空的时候再回去看看您父亲。”
欧也妮没动作也没吭声。她曾经对夏尔的手指发过好几次呆、直到被夏尔发现才脸红地收回视线,也曾感受过手心沁出来的温暖热意、同时还能听见对方吐露的动听情话……
但那只是曾经而已。无论是欢笑、心动还是相思、泪水,都已经过去了,并且不再回来。
“但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的建议。奥尔良往南特方向的铁路也在筹建中,途径索缪;到时候首位来往可能也不需要几天,就看您自己的意思了。”夏尔终于把他想说的说完了。他相信,以他堂姐惯常的脾性,基本肯定已经被说动了——
他那个悭吝的世界名著伯父都想女儿了,更何况是心肠软得多的欧也妮?充其量就是,葛朗台老爹死要面子活受罪;而欧也妮则是有个心结,没转过弯而已。
和过去说个彻底的再见吧,欧也妮在心里对自己这么说。但她嘴里说的却是:“我能拥抱一下您吗,亲爱的堂弟?”
“嗯?”夏尔轻微扬眉。从欧也妮的神色里,他能确定对方不反对;但为什么反应不是点头、而是要求一个拥抱?
虽然他这么疑问,但脚下却很自觉地站了起来,绕过桌面。“当然,亲爱的堂姐。”他微微俯下身,抱了抱同样站起身、比他矮些的欧也妮。按照礼仪,他很规矩地亲吻了一下对方棕色的辫形盘发。
感受到与记忆中别无二致的温暖怀抱,欧也妮的泪水已经不自觉地溢满了眼眶。夏尔这一下很轻,但在这种情况下,无疑成为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她抓着夏尔的衣襟,把自己的脸埋了进去;没有声音,但肩膀微微抖动。
完全没预料到这种发展趋势的夏尔吓了一跳。“堂姐?”他刚开口就意识到,这时候问欧也妮为什么哭实在太哪壶不开提哪壶了,只得硬着头皮,一手虚抱着怀里的人,一手轻轻地拍着欧也妮的背。
……所以说,这种时候,阿尔丰斯在哪里啊?他哄女人的技巧很差的!
然后等下换衣服要找个好理由,要是给维克托知道这件事,非得醋到在床上多折腾他两次不可……
约莫是夏尔运气不错,这天剩下的半天里,他并没有碰上维克托——因为法拉第突然跑来要求和他一起去散步,他当然不可能拒绝这种要求。
埃佩尔纳位于塞纳河中游,风景宁静美丽。河边全都是不高的树林子,在秋天会有层次不一浓淡各异的颜色渐变,简直美不胜收。虽说这时候还没到那时候,但为工厂发电而修建的水坝蓄足了水,明镜一样地倒映着树海天光,也是不错的景致。
把带人参观厂房的任务转交给阿尔丰斯,两人就沿着湖边小径走了下去。
四周很安静,西斜的阳光慷慨地给山峦和湖水都撒上了一层碎金。除去稀稀拉拉几个垂钓的老人,就只有橙腿黄嘴的白色鸥鸟掠过湖面时带起的风声了。
这简直是个约会的大好去处,夏尔想。但他同时也很清楚地意识到,法拉第绝对有话和他说,才挑了这么个地方。
关键在于,有什么事情值得法拉第这么大动干戈地要和他谈?
而对法拉第来说,虽然他很想委婉地提起某些事情,但他从来就没掌握过那样的技能。所以在张了嘴巴三次之后,他无奈地放弃了这种举动。“我到法国来,也有些时日了。”
就这么一句开场白,夏尔马上就明白发生了什么。英国人来埃佩尔纳,然后法拉第也是个英国人……这其中的关节,简直呼之欲出!
很好,罗斯柴尔德连他的人都敢抢了!夏尔在心里冷笑了一声。
法拉第一直在注意夏尔的表情,这时候看他没反应,只得继续说下去。“我想你肯定已经能猜到……昨晚有人来找我。”
“詹姆斯,或者内森?要不就是他们两个一起?”夏尔猜测,然后从法拉第的眼神里得出了正确答案:“两个一起。我该说,他们果然拿出了他们的最大诚意吗?”
也不怪夏尔嘲讽得这么直接。本来法拉第会离开英国,最大的缘故就是因为戴维容不下他;如今,法拉第做出了极高的成就,某些人终于想到,法拉第也是个英国人?这态度变化,才是明摆着的功利主义吧?
夏尔敢这么直接说的另一个原因则是,既然法拉第打算告诉他,那就意味着失败。不是他的失败,而是罗斯柴尔德的!
“诚意?请原谅我,我真没看出来。”果不其然,法拉第这么接口。“如果说诚意只是用一堆黄金来表达的话,那大概是有一点吧。”
夏尔敏锐地听出了其中的不屑。“难道没有更多的?比如说毕恭毕敬的态度?”
“您果然了解那些人。”法拉第回答,眼里浮现出一丝阴翳,“但那只是表面上的。也许他们觉得他们伪装得很好,但他们依旧看不起我,或者我这样的人。他们所看中的,只有我能给他们带来的巨大利益——如此而已。如果没有工厂的巨大成功,他们一辈子也不会注意到它们后面是谁在努力!”
夏尔没有立刻接话。法拉第对别人的态度一贯很敏感,罗斯柴尔德们显然踩雷了——表面上客气礼貌,心里想的却是另外一回事!
“也许是我片面的想法,但我真的认为,无论是金钱还是权力,都不适合科学家。”法拉第这么说的时候声音低下去,显然想到了他的导师戴维——戴维正是在升任皇家学会会长后才愈来愈排挤他的。“如果我想做出我之前设想的高度,我就该抵抗来自其他方面的诱惑。”
“我明白您的意思。”夏尔肯定。
一阵沉默,两人停了下来,眺望着远处的景色。
“所以,您明白我今天想对您说的吧?”法拉第低声道。
“您放心。”夏尔极快地回答。
这回答仿佛牛头不对马嘴,但法拉第笑了出来。
第123章
接下来的几天,作为实际上的东道主,夏尔带着一大波人参观了纺织厂,然后再顺着河流到达位于沙隆的炼铁厂。在看到烧炼铁锅炉剩下的煤渣都被收拾起来作为机砖厂的原料后,所有人都默默地闭上了嘴——
还真是物尽其用,一个生丁都不浪费!
如果说之前还有人对夏尔如何在开销更大的情况下挣到更多的钱有疑问的话,现在也全数消失了。
没错,夏尔在固定设备以及人力资源上的花销要远高于其他同行业的工厂;但他在同样的时间里能生产出更多、更好的产品,相较其余自然更容易有销路、也更容易卖出更高的价格。
这样,钱不就回来了吗?
更要紧的是,固定资产都是开头一次性投入的多。基础打好,以后每年利润空间都会逐步增加。就算之后还需要技术改革,依照夏尔规划好的技术蓝图,只需要把机器上设计好的活动部分拆换即可,需要的资金很少。相比这种投入的百分比,技术改革在提升产品质量和产量方面都有远超想象的表现。
大机器工业化是一种注定会流行的发展趋势,显而易见地超过了那些小作坊不说,也胜过了那些手工劳动密集型的工厂!
举个简单的例子,夏尔工厂里一个工人的平均产量能顶某些工厂一百个工人的总计产量。效率远远甩下别人,那还有什么不比别人赚钱的理由?
“难以置信!”
“我以为第一年已经是个奇迹,结果它只会越来越奇迹?”
“电机简直是我出生以来见过应用得最快、最有价值的发明!”
以上几点得到了所有人的首肯。谁都不是笨蛋,这其中起的重要作用,其一很明显是夏尔精准的投资眼光和正确的宏图规划,其二毫无疑问是那些支撑起技术改革的专利发明——
按照惯例,专利保护时间通常是二十年。通常情况下,考虑到找投资人以及中试、回本需要的时间,其中能有十五年赚钱就很不错了;但这标准也几乎没有人能达到。
而在夏尔这里,简直就是专利一批复下来就直接投入了工业化!足够的流动资金固然很重要,但也要有人能把它们从实验室里放大到工厂啊!
能做到的人,不是贵族也不是官僚,而是绝大多数这个时代的人都会忽略或者轻视的对象——某些家里一贫如洗、但却对科学研究有浓厚兴趣的人!
这正是罗斯柴尔德把目标定在法拉第身上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