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有,五年了。离开殿下已有五年了。武媚娘望向窗外,不禁想殿下此时在做什么。
采葛奉了一碗汤药上来,武媚娘微一敛眉,一气饮尽。采葛犹豫了许久,此时忍不住道:“这药总吃伤身,况且皇后唯太子一子,再有一子,方稳妥。”这话有些僭越了,武媚娘搁下药碗,淡淡道:“吾自知之。”
若非必有一子方能立稳,连五郎她都不愿有。殿下心中已有伤痕,她不能再往上面多划几道了。越是往后便越难心安,她固坚定,但若殿下决心忘却,她要如何呢?
已有五年了,说好了十年,她不能再多耽搁一刻。
采葛见皇后脸色并不大好,不由再劝:“是药总损身子的。”
武媚娘一想也是,不想要孩儿是一事,自己的身子是另一事,二者不可混为一谈。想到前两日阿姐入宫来看望她,碰上了恰好在她这里的陛下。那二人相视之时眼中难掩的温柔多情,阿姐娇羞如少女,陛下俊朗如少年,这二人还自以做的隐蔽,她真不知道么?
陛下总赞她大度,既如此,她何妨再大度一回?
武媚娘的嘴角噙着一抹凉薄的笑意,复又望向窗外,这是禁宫的最高之处,这个方向依稀可见芙蓉园柔媚多姿的轮廓,她的殿下,就在那里。
高阳的确在那里,她身前坐着个和尚。这和尚是熟人,乃是辩机。
三日前,高阳外出踏青,遇见背着篓子,满身朴素的辩机在尝百草,不不不,是贴近自然。纵使他一身短打,足踩草鞋,仍从容得如同一身华彩袈裟与众生讲经一般,丝毫无亏他俊朗的风仪。因曾有一面之缘,辩机认出高阳,便上前拜见了。高阳对他有些好感,何况上一世是她拖累了人家,便一同行了一截路。
途径一处山河,高阳颇觉眼熟,辩机便道:“前朝名匠有一幅山水画取景于此。”
经他一说,果真如此。高阳大喜:“汝亦擅画耶?”
辩机并没有很谦虚,实事求是:“略有涉猎。”
知己难求,于是二人分别之时便约定了到高阳家里去鉴画。
高阳在芙蓉园安了家,很大的一处宫室园池,满天下除了皇帝怕是没有谁比她的居所更华贵广阔了。此为先帝所赐,御史还不能弹劾她僭越,连皇帝都不能轻易收回。
前尘往事什么的,随着岁月流逝,总有烟消云散的一日罢?她不求立即便忘了,只想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对阿武,不论是从前亦或现在,她做的够多了,仁至义尽,乃至之后的事,她仍千方百计地为阿武留了一条后路,必保她无恙,不让她走上王皇后的老路。
没有阿武的时候,她便希望自己的人生畅快肆意,后面有了阿武,轨迹便彻底的变了,如今,又回最初。
伤感是伤感的,但人还能一直伤感下去么?一段情罢了,不过人生之中的一小段,不足道也。
高阳就认认真真地过日子了。不时就设宴赏花,外出游玩,过得很自在。
现在她就邀请了一个和尚回家。邀和尚回家并不是一件好听的事,但她就是做了。外人看不惯也不敢说她,她连皇帝都不放在眼里,只要不造反,谁能拿她怎么办?她高兴怎么样就怎么样。
除了在武媚娘的事上,高阳从来不会委屈自己。
二人相对而坐,辩机满腹经纶,言辞风雅而不言之无物,举止自若,谈吐风雅,说到妙处还能高歌一曲,潇洒得很。
高阳就诱惑他了:“汝有才干风仪无双,入空门实在可惜的很,你还俗吧,我荐你出仕。”来帮我啊,我这恰好缺一个礼乐大家。
辩机道:“辩机少践缁门,伏膺佛道,玄宗是习,孔道未闻。今遣从俗,无异乘流之舟使弃水就陆,不惟无功,亦徒令*也。”
高阳不禁掩唇而笑:“你可真有意思。”这番话,一字不差,是当年太宗劝玄奘法师弃缁时,玄奘法师拒绝所说,彼时她恰好侍奉在侧,听了一耳朵,不想过了九年了,今日又听到。
见她笑了,辩机也颇为开心,大大方方地道:“家师之言,字字珠玑,我不知用这话拒过多少显贵了,偏生今番让殿下听了出来。”
真是洒脱又爽快。高阳心情好,亲为他斟茶。
过不多久,便有婢子来说,画都悬起了,请二位前往一观。
春日日光好,恰好可以晒一晒书画。她所珍藏,许多都是古籍,是刻在竹简上的,长久置于库中,不免潮湿生虫,故而每年都要拿出来晒晒。这次赏画,恰好便将这一项一道儿做了。
二人行走在盛放鲜妍的花木之间,一幅一幅地看过去。每一幅辩机都能说出个子丑寅卯来,很是博学。
相谈甚欢。
到黄昏,二人一起动手收起字画,放到匣子里装好,还有一部分没看的,自然又约了下次。高阳还很大方地赠他许多精制的斋饭让他待回去与师兄弟们分食。辩机也收下了。
宾主尽欢。只有一个人很不高兴。
高阳住到芙蓉园,比原先的府邸离禁宫更远了。武媚娘让她去,并不代表就放心,芙蓉园中有她的人,她需要随时知晓高阳的状况才放心,才安心,才能明确地鞭策自己。
现在得到这样一个消息,武媚娘疑惑不解之余更添不安。高阳与权贵交好是有的,也常设宴与众同乐,但辩机不一样。武媚娘记得此人,当日大慈恩寺初见,殿下对他便多加注目,多有溢美之词。
武媚娘合了合眼,她不能先乱了。她要一步一步拔除先帝老臣,或杀之或逐出长安,再简拔新人,五年之内,她要这朝中要位皆由听她话的人去占,而后,她便以皇帝失德,不配为帝,逼他退位,由她的儿子即位,太子还小,不能视政,母后临朝便是水到渠成之事,到时大权在握,谁能预她之事,她与殿下便再无人相阻了。
这一想法不可谓不大胆,时间更是紧迫。她不能乱,一步也不能行错,否则,便要花更多的时间去填补错误。她等不起,殿下不会等她。
一想到殿下不会等她,武媚娘便乱了分寸。她猛然想到,分离之时,殿下根本没有许诺会等她,她登后位之后,殿下便沉寂起来,不再如从前一般在朝中与她呼应。武媚娘忽然察觉了高阳的想法,她早已不对她们之间抱有希望,她之前所为,并非武媚娘想的为十年之后而布局,她根本是只为助她为后。
武媚娘的心口骤然一痛,她用力地咬住下唇。纵使殿下放手,她也不会算了,她们之间,从无算了这一说。
武后心情不大好,朝中众人便要有人遭殃。
从前立后之事反对的最为强烈的褚遂良已贬出京,余下的韩瑗与来济不断遭受打击,显庆元年五月,许敬宗与李义府奉皇后之命,诬告侍中韩瑗、中书令来济与褚遂良暗谋不轨。皇帝贬韩瑗为振州刺史,来济为台州刺史,终身不令他们再入朝,又贬褚遂良为爱州刺史。
自此朝中再无人为褚遂良说话。长孙无忌颇觉孤立无援,深悔瑗、济之事他因恐皇帝猜忌,未出手相助。
皇后为拉拢于志宁,又请皇帝加于志宁为太子少师,将他绑到自己船上。于志宁本无大权,见此也无能为力,只盼教好皇太子,他一生教过三个太子,第一个被废了,第二个倒是登基了,可惜不像个明君,第三个死于后宫倾轧,这是第四个,不能再有所失。单为太子,于志宁也不得不上了皇后这条贼船。
做完这些事,已是入冬,初雪翩然而至。
这一日,武媚娘听闻高阳邀辩机赏雪。她掐了掐掌心,忍了快一年了,这回她忍不得了!
☆、第六十八章
武媚娘忍不住了。她不在殿□□边,不能防着奸人有隙可趁。现在,这个奸人就出现了。
弄死一个和尚于武媚娘而言,易如反掌。但弄死和尚之后,是否会引得殿下更为不满?武媚娘抚额,想来想去,还是需一个温和一些的法子。
处理这一事,比之其他,都要谨慎得多。武媚娘万分小心,不能让殿下对她再添不满,不能把事情弄得无从转圜,更不能将殿下彻底推离。
武媚娘叹息一声,去跟皇帝说了,欲召玄奘入宫讲经静心。皇帝忙着发展新恋情,且他颇觉这段恋情似乎有损他与皇后间的情意,奈何情不自禁,身不由己,那一位也是佳人,百般痛苦之下,他选择不负佳人,因此,皇后有事相求,他必是尽力答应以做补偿的。
玄奘是高洁持重之人,皇帝待之亦甚尊重,便道:“莫怠慢了法师,法师入宫之时,先说与我知晓,我需见一见他。”
武媚娘道:“这是自然,哪有入人家门,不见其主的?”
皇帝一笑,甚觉皇后懂事体贴,心动之下,不由握住她手,叹息一般地深切道:“媚娘,我总不负你。”皇帝虽风流,也是有底线的。
武媚娘微笑回视,脉脉深情:“我知陛下,陛下知我。”
皇帝深为动情,感动地走了。
不几日,玄奘奉召入宫,先往甘露殿拜见皇帝,而后于立政殿同皇后讲经。
武媚娘召他来,并不是要听他谈经论道,玄奘也看出来了,说一些西域之行的奇闻,其中夹杂一点佛法,蕴含大道而不失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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