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七便认真地打量了他一会儿,犹豫半天提议道:“你还是休息一会儿吧。我给你按按?”
没想到平王露出了些许狐疑的神色。梅七不由得恼怒道,“干什么?我好歹读过一年书,穴位经络什么的还是懂的!”
平王道歉:“对不起,那就麻烦你了。”
梅七便起身来,绕到平王身后,挽起袖子给他揉按起了双耳和后脑的穴位,温和的灵力从柔软的指尖渗进对方的皮肤底下。平王这样的大修士均是早已炼就了圆满无漏的金身,肉身看似与常人无异,实则坚硬无比,寻常法器无法破防。这回也是平王主动放开防御,梅七才能按动,甚至用灵力安抚他的神魂。
平王给他这么一按,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舒服了许多,随便找了个话题道:“你什么时候去读的书?我见你开始任督二脉几个字都写不端正。”
“……怎么?”梅七面色不虞,哼哼道,“小时候呗……谁还记得。”
梅七的灵力温和细致地在他神魂与肉身中游荡,平王难得舒了口气,好笑道:“那你怎么又记得这些知识?”
梅七手上动作一僵,半晌忿忿地踹了椅子一脚。平王自知理亏,不躲不闪,跟着碎掉的椅子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梅七有些想笑,忍住了,撇撇嘴道:“上学有什么意思,要学的记下了就走了呗……”想了想,他的语气又理直气壮了一些,“你也看见啦,我不喜欢读书,强求有什么意思?”
平王自若地坐在地上,梅七半跪下来给他按揉起了肩颈。这一折腾就是大半个时辰,饶是梅七法力远超同阶,咬着牙给他按完也累得不行——把高自己两个大境界的老怪物伺候舒服实在不容易,他又不好反悔,这时候若无其事地直起身来,潇洒道:“好啦,王爷请起!”
一看,他笑出了声。平王竟然垂着脑袋,毫无防备地睡着了。这会儿站起身来,整整衣服,朝梅七致谢。梅七心下松了口气,得意洋洋:“算不得什么。”
平王深深看他一眼,笑道:“难得轻松,今日就不想那些烦心事了。我去给你开个小灶。”
梅七心虚,哼哼起来,平王看着他也不说话,他道:“不是说物资短缺吗。”
平王失笑:“这些凡人吃食向来不缺,朝廷净拿这些敷衍我们,每一甲子还要征去不少灵药灵材。这回倒好……算了,你还是说说想吃什么吧。”
梅七见他不愿多说,便笑道:“我想吃鸡蛋糕。”
平王看着他挑了挑眉,忽然一挥手从他袖子里捉出三枚雪白的卵,笑道:“你倒是有备而来。不过那异种乌鸡我不大了解,怕是会坏了味道。”
梅七便悻悻道:“你就是不乐意呗。”
平王叹道:“我要是不乐意,第一只你都烤不掉。”
梅七也想到了这个:“算啦。确实很难吃,我先去把蛋还给它们!”
梅七想一出是一出,高高兴兴地去了厨房后边,随后绕进小门,就见平王布了个小阵,随手点了丛凡火。梅七笑他鬼鬼祟祟的,平王正色道:“开小灶的重点就在于鬼鬼祟祟,这样做出来的点心才更香。你每日来书房抢我的那份,也是这个道理。”
少年又哼哼起来,看着平王揉面,忽然眼睛一亮,转到灶台另一边,道:“你觉得我的剑法如何?”
“你在剑道上的天赋很高,已经不需要法了。”平王一边揉面团,一边认真道,“幸好没人教你剑术,你的剑才能像如今一般圆融如意,收放随心。你的剑是我所见过入道最深的,同阶无人可敌。”
梅七被他夸得很舒服,也没当真,腆着脸凑过去:“比你如何?”
平王诚实道:“我不如你。但我也与你不同,你只学剑,对其他诸般神通了解不多。若我能躲过第一剑,我的胜算便大些。”
梅七忽然大笑:“陆老头不肯教我神通道法,一定没想到过今天,哈哈!”
他想也没想自己是否还能回去跟陆老头炫耀的问题,平王笑着摇摇头,手上的动作慢下来,看着他的眼神温柔了几分。梅七被他看得心里发毛,念头转了几个弯便明白了:
“……你——当我是小孩吗!有剑在手,我还能被人欺负,呿!”
梅七像被人踩了脚,暴跳如雷,面色通红,他束着马尾辫,露出的耳朵显出一种清晰的绯红来:“况且就你……现在外头的情况很不好吧,我也知道的。”
平王失笑:“你一天到晚到处胡闹,开会也不来,哪里听来的这些。”
梅七说:“王爷,您没事上街走两步,也会知道的。”
平王沉默了一会儿,神情慢慢冷漠下去。他轻声道:“今年只是比往年死的多些。”
“你不能习惯啊。”梅七吃了一惊,“这种事怎么能习惯?”
平王一时间笑得有点难看。梅七觉得这种以前没见过的表情有种别样的俊气,想想平城的事跟自己也关系不大,便岔开话题,催着平王烤鸡蛋糕;中途又忍不住扎了他的心,看他被打击得有些丧气,就不好意思继续调笑他了。
两人并排坐在灶台后边的板凳上吃点心,梅七大方地分了平王两个。平王召来一壶茶,道:“你住回来吧。你说得对,上战场也不需要识字。那些经书道法反倒会误了你的道,此前是我看错了。别院划给你就是你的了,无需介意那么……”
梅七闻言,得意地笑了:“我一直住在你这儿啊。你果然没发现,哈哈!”
平王顿时脸上有点挂不住。但以梅七的性子,保不齐是在开他玩笑。于是他不自觉地挑挑眉毛,正要转过去问话,梅七忽然又笑了,道:“你的眉毛……”
平王莫名其妙,摸了摸自己的眉毛,一转头,凑过来的梅七便一头撞上了平天冠的旒帘。梅七原本也只是见那两道原本整齐又利落的浓眉扭起来的样子好玩儿,此时却匆匆站起来,窄袖一挥收起剩下的点心,留下一句“你要是敢叫我帮你解决,随时可以来找我”,穿过禁制,三两下不见了。
平王很茫然,不知道这小子在想什么,最后默默咬了一口冷掉的鸡蛋糕。糖的库存不多了,他用的很省,点心冷了之后却还是有些甜腻。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才昏头昏脑地想起这是刚才梅七用过的,摇摇头叹了口气,将杯盘碗碟丢在厨房,心情甚好地回房打坐去了。
又过了半月,城外战事愈演愈烈,连徐真都被人砍了一条胳膊。他布下禁制匆匆返回城中,此后那处灵山在哪一方手中也再无消息。
平王整日在城头督战,心下疲惫,一天晚上在书房对着伤亡清单发呆的时候,忽然想起了梅七的提议,便干脆不再管那些无可奈何的烦心事,起身去找梅七商量计划。
他有心吓梅七一下,便收敛了气息,却没有在卧房找到梅七。甚至那间屋子冷冷清清的,一点人味也无;床上的褥子和打坐的垫子也不见了,好像从没住过人。可梅七的确是每日从他的王府中出去,然后从战场上满载而归的。总不能是今天心血来潮跑了吧?
平王立刻散发神识覆盖全城。约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忙昏了头的他才想起,梅七到底来平城的时间不长,大约还保留着人间界修士给闭关处开个禁制遮掩气息的习惯,接着叹了口气。不过今晚他实在不想动脑子做别的事,干脆以此为借口,在不小的王府中闲逛起来。
最后他在别院的一处杂物间里找到了梅七。矮小的少年在最里头的墙角用被褥团了个窝,半靠在墙上缩成一团,气息收敛得比凡人还要微弱几分,露在外边的半边脸睡得通红。
梅七很认真地打理了自己的“卧房”:杂物间干干净净,他的战利品和平王的下赐除了特别贵重的一些不在,其余的整整齐齐地或摆在架子上、或挂在墙壁上,再有一只蒲团和几只空了的碗碟,便把屋子装的满满当当。平王眼尖,发现梅七被窝边上的半坛子酒是他早些年从七贤城的一位城主手上坑来的仙酿,不知梅七什么时候从酒窖里偷来的。
他尚未抬腿向前,七杀剑已无声飞起,剑尖对准了他的眉心。梅七翻了个身,将被子卷过头顶,在梦里咂咂嘴,发出两声傻笑。
平王看了他一会儿,悄无声息地退出了房门,在院里的石凳上坐下。梅七也是个不安分的,这石桌石凳看着完整,实际上已经被剑气斩成无数稀碎的小块,大约是等着算计李斐他们。
他抬头望着星辰稀疏的夜空,呆呆地睁着眼睛,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又过了一会儿,居然就莫名其妙地睡过去了。
这一觉睡得又黑又沉,好像一切都已尘埃落定,再没有什么值得烦心。醒来的时候天刚蒙蒙亮,浓郁的灵气叫头顶的天像一片倒扣的湖。平王起身,去厨房煮了碗糖粥,又做了两道小菜和一份点心,这才放开气息,端着托盘向别院走去。
梅七感应到了这股格外强大的气息的靠近,早就醒了。平王在院外扣门之前,他已经抓着外袍将杂物间的物什一卷,冲进卧房一通布置,这才穿好衣服,佯装刚起床的样子,喊了声“请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