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娘和半边都修成了金丹,半边因为肢体缺失,看起来老些,惠娘却风韵犹存。在这女人少得可怜的流放之城里,总有士兵散修攒了钱来店里买碗掺水的黄酒,就着惠娘的美貌喝上一整天;半边也没什么意见,老婆受人欢迎,他觉得脸上有光。
两人如此恩爱,女儿却不很幸运,大约十年前死在了战场上。惠娘出战频繁,过的其实也是朝不保夕的日子,因此他们便没准备再要一个。
惠娘在一张空桌子上放下碗,便扯着嗓子喊半边。那边围炉烤火的一群人唉声叹气,纷纷告别,道:“咱几个孤家寡人的,实在受不了你们夫妻俩!”
梅七没地方去,便慢吞吞地端着碗去了火炉边,懒洋洋地翘起脚打盹。惠娘看了他一眼,笑骂道:“臭小子!老娘看你修为不弱,那日一路从城外杀回来,才请你吃酒。怎的连续三五天赖在我这儿?你这样的修为,可不至于在军营里给人欺负了!”
梅七恼道:“我付了钱的!”
“那几个钱能买到些啥?”惠娘白了他一眼,招手叫他过来坐,一边却还絮絮叨叨的,“酒在平城可是个好东西,要不是老娘看你顺眼,哪有你这么个喝法!”
梅七一脸不高兴,嘴里嘟嘟哝哝地应着,心里却想不过是半碗黄酒,换了在临安他还不喝呢。酒里灵气倒是有一点,对他来说却是微不足道的,连暖暖胃的用处都没有,还不如他自发的护体灵光。
惠娘数落完,又推给他一只小碗,往里放了只瓷勺子。梅七眨眨眼睛,不明所以。正好半边拄着拐杖出来了,笑道:
“请你吃的。今天正月十五,元宵。我们夫妇俩看你年岁不大,又是孤身一人,不如跟我们一道过个节吧,也添点喜气。”
梅七道了谢,笑道:“还是头一回有人叫我给他添喜气,平城可真不一样。”
惠娘非要扶半边一把,后者也就舒舒服服地借着她的手在椅子上的破垫里头找了个舒服地儿,自得地舒了口气:“就算你是扫把星下凡,我们夫妇俩白发人也是送过黑发人的,看谁先克死谁哟!”
惠娘大骂几句晦气,照着半边脑门就是一巴掌。梅七跟着笑了两声,捧起碗来,看了一会儿,疑惑道:“这是什么?”
惠娘挑眉道:“你不是江南人么?我们南方人吃汤圆,听说北方人是吃元宵的。——是了,小少爷是不是不喜欢吃这个,还是不愿吃来路不明的东西?”
“不、不是!”她后半句说得促狭,梅七却涨红了脸,最后胡乱找了个理由,“我修行快,金丹不就辟谷了么,太久不吃东西,忘记了呗……呜,好吃!”
他急匆匆地舀起一颗不怎么白的汤圆往嘴里塞,也不嫌烫,嚼了两口便高兴起来。他辟谷很久了,但还是喜欢这类甜滋滋的吃食。半边和惠娘见他神色不似作假,便笑呵呵地也吃了起来。
酒馆外头飘着小雪,路上也没什么行人,火炉子里噼啪弹出几颗火星子。惠娘一边搅着汤,一边问起梅七是哪里人,叫什么。梅七道:“我叫梅七,一二三四五六七的七,临安人。”
“临安是个好地方哟!”半边唏嘘道,看了惠娘一眼,“我俩年轻的时候……”
“哪有你呀,那时候你已经被扔来平城了,老娘一个人堵的山门。”惠娘白了他一眼,半边缩缩脖子,转移话题。
梅七吃完了,还是有些不好意思,想了半天,在储物玉佩里翻找出一瓶药膏放在桌上,嘟嘟囔囔道:“我不吃白食。”
“小伙子就是要面子,脸都红啦!”
“没有!”
不管梅七的争辩,惠娘也不客气,打开药瓶闻了闻,脸色一变再变。半边笑眯眯地道:“怎么啦,惠娘子?难不成是能让我长出手脚的断续神药?”
惠娘摇摇头,塞好塞子,将药瓶扔回给梅七。梅七茫然道:“这个药不好用吗?”
半边见状也明白了情况,惠娘长叹一口气:“太贵重了,这碗汤圆哪里值,何况本就是我夫妇二人请你的。”
梅七哦了一声,又将瓶子扔给半边,笑道:“那这也是我请的。反正我用不上,你们也说啦,不是钱的事。”
夫妇二人对视良久,惠娘神色还是有些复杂,半边突然笑道:“哪来那么多事!既然到了平城,就都是战友,不用客气那许多。梅七小子,你吃饱了没?”
“吃饱了。”梅七笑眯眯的,“天也黑了,我要回去睡觉啦。”
“阿七吃饱了,记得多杀几只妖怪啊。”惠娘与半边对视一眼,笑道,“我们这小店小本生意,大过年的连新灯笼都没有,阿七有空给我们带个小队长的脑袋回来。听说啊那些厉害的修士骨头都会发光,要是门口挂一个,多少气派啦!”
“那倒是真的。”梅七认真地想了想,点头应下,朝他们招招手,笑道,“我明日再来!”
大摇大摆出了小破酒馆的门,梅七还有点意犹未尽。他是头一回吃汤圆,故而无论是劣质的黑芝麻还是妖兽的油脂都叫他觉得香甜又新奇。可毕竟平城物资匮乏,他吃了一碗已经很不好意思,此时也没什么事干,便决定去城中那座豪宅打打秋风。
正好,他初来乍到,平城又很大,他跟一群不知道是散修还是士兵的家伙胡天胡地地四处闲逛了几天,还不知道自己能住哪里。平城和临安哪里都不一样,不好乱来。
梅七绕着豪宅转了一圈,看不懂那正门口的“平王府”三字连起来是什么意思,找了个没人的地方,收敛气息跃入门墙。
他的足尖从沙子般蓬松冷硬的雪层上掠过,像一只小鸟一样消失在了夜雪中。
梅七走得很小心,他清楚这样的宅子里肯定有各种厉害的禁制。半个时辰后,循着香味摸进了厨房。说来奇怪,他走了这么久,从后门绕到中庭再拐进边上的厨房,一个仆役都没见到,厨房却亮了颗夜明珠,案上摆着一只精致的瓷器,边上盛好的一碗点心还温热着,看起来厨子走了没一会儿。无论是生着金龙手柄、盖着圆盖的汤锅还是那只瓷碗,俱是一派华贵精致。
豪宅就是不一样。这点心的糯米皮又白又亮,个个饱满圆润,虽然仿佛和惠娘夫妇请他吃的点心差不多,用料却必然更好。
梅七数了数,碗里正好七颗白球,同他很有缘分,便不客气地抄起小碗往外走去,一边跨过门槛,一边得意洋洋地往嘴里丢了一个。
他迎面撞在了一个人身上,吓了一跳,却本能地一手端碗一手出剑;那人笑了一声,他的剑便停在半空,不能动弹了。
梅七惊疑不定,嘴里还木木地三两下嚼了那颗点心咽下去。对方修为如此高强,必然不会为了这碗点心找他麻烦,厨房里还有一大锅呢。是为了七杀剑?这柄剑只对他有些用处,其他人驯服不了,这事但凡是个入流修士就知道,不然七杀剑也不会被梅家镇在族中近万年。
他抬头看了看来人,心下了然:这就是平王了。
平王穿着一身黑色衮服,头戴九旒平天冠,身量高大;面相在三十岁上下,乌眉斜飞,双目神光内敛,一派沉稳儒雅、英武非凡。大乘修士原本就来去迅捷,加上有意收敛气息,也难怪梅七会一头撞上去。
男人的脸上露出一丝好笑和差异,问:“你是……临安梅氏的那位?”
梅七知道这位大哥实际上是个大乘老怪,便后退一步,收起长剑,点头道:“我叫梅七。你是平王?”
平王也不在意对方话语间的无礼:“正是。不过我五日前就叫黄明越来找你,怎么今天才来?”
“哦。”梅七随口道,“回来的时候遇到了一支妖兽队伍,那家伙死了。”
平王愣了一下,笑道:“你倒是运气好。南边经常有小型兽潮,只是一支小队的话,倒要恭喜你了。”
梅七也愣了一下,他以为标准回答是“那你怎么还活着”,此时接下去的一二三四套路都没了用武之地,便干脆不回答。
平王见他愣住,却笑出了声。
看对方这么好说话,梅七松了口气,狡辩道:“什么点心?这是我的军饷。我这几天出战了这么多回,杀的妖怪和修士没有一百也有九十,你们军营连颗丹药都不给发。”
平王挑眉道:“首先你没有编制,其次这碗元宵是我做的。”
“没有编制?!”梅七大惊失色,旋即狐疑地看向了平王。平王失笑:
“你来平城的第一天就出城杀了个天翻地覆,之后又成天在别处修炼,没来登记。所以——”
他摊了摊手,梅七脸红了。平王还等他说些什么,不料梅七忽然将手里的汤碗往他脸上一抛,趁他接碗的当儿后掠几丈转头就跑。
不要说进阶大乘期,哪怕他还在炼气筑基的时候,平王都没被人当面甩汤碗过。他气极反笑,随手一勾便擒住了少年。
梅七急了,他以为那些合体大乘的老怪都时兴在高山密林之地开辟洞府隐居修行,再不济也要占个宗门灵气最好的山巅,怎么这平王都大乘了还像个土财主似的住在这么气派的宅子里!但势不由人,他被一股无形力量吊在半空,低头也不敢看平王,涨红了脸双手合十,不断道歉:“前辈对不起!在下无意冒犯,不知道前辈在此修行,方才也是一时心急猪油蒙心,您饶了小子一回吧!此后小子必定为平城鞠躬尽瘁死而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