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川忠夫说,社会阶层的流动实质上最终归结于人的自由志向。那做一个开花店的哑巴和当一个被称为“老师”的健全人,要怎么归根结底?
去你妈的自由志向。
陶令在原地站了两秒,正准备离开,闻清映忽然提着一张牛皮纸转身,对着他摇了摇。纸张抖出清风,微响。
陶令脚步一顿,闻清映再次招了招手,指指他怀里的花。
就闻清映包花的熟练度来看,陶令断定他绝对是第一次开花店,说不定还是赶鸭子上架。
闻清映的动作不说笨拙,但只针对包花这件事来说,那手似乎过大了。压了花枝和包装纸,单手拉透明胶的时候总是扯不好,胶带一不小心就缠成一团,等到终于扯出完整的胶带,包装纸却哗一下散了开去。
陶令越看越想发笑,最后帮忙压住花茎。闻清映放开了臂,双手上阵,终于磕磕绊绊包好了花。
修长的手握着暗黄牛皮纸,手背上的青筋暗显,指节姿态舒展又好看。闻清映拿着花递给陶令,同时捡起桌上一张卡片给他看。
卡片上写着:“勤换水能活很久。”
闻清映依然一脸平静,没有陶令想象中的不好意思,更不曾尴尬,就好像自己开花店但不会包花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情。
“谢谢。”陶令说。
等他接过花去,闻清映转了身,自顾自地抽出一朵绣球修剪枝叶。
陶令斜了一下嘴角,出店门。
陵园在郊区,坐了地铁还得转公交,尽管今天下班稍早,但到了目的地也已经是六点半。
要去的墓位置有些高,这学期开学之后一直很忙,陶令运动的时间少了很多,爬上去竟然觉出了几分疲惫来。
他一手抓着花,腕上挂着外套,大喇喇地坐上一座墓台,侧背靠上了冰凉的碑面。
那墓碑上的黑白照十分清晰,上面是个三十左右的男人,形容清秀堪称儒雅,乍一看几乎跟陶令长得一模一样,眼神却比陶令沉稳得多。
“陶君,我他妈累死了,你说你自己选的这地方是什么玩意儿?故意折腾我呢吧?”陶令抱怨。
顺势把雏菊往旁边一搁:“给你。是个大帅哥,不是,是个小帅哥,也不对,是个小的大帅哥给你包的,有点散了,看在人帅的份上你就将就一下。”
群鸦飞过,暮色将近。
“不过说真的,你这儿环境好,不用担心粉尘过敏。”陶令接着说,“你看乌鸦都比市里的大只,好肥,不知道烤了好不好吃。算了,我也不吃野生动物。”
“你说市里哪有乌鸦?有啊,我们学校的荷花塘旁边那小树林你知道吧?我在里面看到过。我为什么钻小树林?啥?我他妈没女朋友,也没有男朋友,再瞎猜揍死你……算了,不用揍了,你都死翘翘了。”
“行行行告诉你,”他声音越拖越长,“我是去里面思考人生的,论文差点没把我给卡死,你差一点,真的只差一点,就差那么一点点你就能在地下跟你老弟团聚了。他妈的经书读不懂我研究个鬼啊,那么多研究的人也没看谁真懂了。别嘲笑我成吗?你有本事你来读个博士别给我叽叽歪歪的?卡死我你就开心了是不是?信不信我立马甩条绳子上吊来陪你。”
说到最后口干舌燥,陶令才发现刚才忘记买水了。
风吹过来有些凉,夜幕低垂直至彻底天黑,他穿上外套,长叹了一口气:“去你妈的秋天陶君,我一点也不喜欢秋天。”
抬臂看了一下表,已经快八点钟。
“今天竟然陪你聊了这么久,给我钱。”陶令说完自顾自笑了一会儿,终于起身,随手拍拍西裤,“我走了,明天还要上班。”
转身的时候陶令想,只要不跟陶君说话我就是有风度的陶老师。
刚刚走了两步,旁边忽然咔嚓一声响。
陶令心里一个激灵,侧头看过去,正好看到不远处一大丛刺柏一摇,从中间钻出一个人来。
他不由自主往旁边踩了半步。
远处的路灯亮了好半天了,却只吝啬地分了一点光过来,不过也是赖了这一点小气的光线,陶令得以看清了来人脸上些微的惊诧。
“闻清映?”他脱口而出。
说完他立马皱眉,下午那会儿似乎默默念过这名字,还念了不止一遍,居然就这么自然而然地喊出来了。
幸好是个聋的……好像不能这么幸好。
闻清映眨眨眼。
陶令松了一口气,欺负别人听不见,小声说:“真他妈吓到我了都不出声的,以为鬼呢呵呵不要误会我一点也不怕鬼我就是怕陶君。”
闻清映放开扒拉着侧柏的手,走到他面前,顺手拍了拍身上。
“你怎么在这儿?”陶令一字一顿地说。
甭管他会不会读唇语,说慢点准没错。
刚开始的惊愕过后,闻清映快速恢复了平静,看到陶令在说话,他朝着身侧指了指,后又掏出手机来打字。
屏幕散出微光照亮他的脸,不等陶令细看,手机已经支到眼下。
记事本上写着:“好巧啊,我记得你,下午买花的先生。我来看我妈,从小路穿过来的,对不起,吓到你了吗?我以为这个时候墓地里没人。”
“没有没有。”陶令冲他摆摆手。
作者有话要说: 清映临澄渊,孤啸跻绝岭:周密的《感秋杂兴十解》其一。
第3章 花盆
“走吧?”陶令说,说完想起来闻清映听不见,于是指了指面前的路,简单做了个请的动作。
闻清映看着他,轻轻颔首,却没动弹。
墓间的小路只能供一人过,陶令顿了顿,先他一步朝外走去。
两个人一前一后,沉默地在柏林中间穿行,路过一座又一座坟台。踏上了有灯的大路,陶令礼貌地放慢了脚步,闻清映跟了上来。
顺着依矮山而建的阶梯下行,天早已黑尽,四周只有风声,就好像整个陵园就剩下他们两个活人。
刚开始陶令还觉得有点不自在,毕竟是个陌生人,寒暄吧很讨厌,不说话吧很奇怪,但是半分钟后他猛地反应过来,闻清映是个聋哑人。他的安静跟别人的安静不同,至少不尴尬。
想到这一点,陶令整个人放松了下来。
快到出口的时候,陶令习惯性地走了最右边,远远绕开守墓人值班的屋子。闻清映没有作任何反应,只是跟他一起走。
直到站在马路边,陶令才想到一个问题。
他脑子里莫名浮现出一副滑稽的景象,闻清映坐地铁的时候因为听不到关门的警报声,一脚踩过去结果被门夹住后背的衬衫,两只长臂在空中徒劳地挥着,神色无主形容憋屈。
有点好笑,而后陶令给了自己一串省略号。
他停下脚步,掏出手机打字,闻清映知道他要说话,也就那么等着。
“你坐交通工具方便吗?”陶令把手机支到他面前让他看。也就是这一瞬,他突然发现闻清映是真的很高,目测得比自己高上半个头。
闻清映看完那句话点点头,也掏出了自己的手机,写:“但是我今天不回市里,这里离圣女乡很近,我明早从这里走,进货。”
圣女乡是市里最大的鲜花种植基地,背靠着一座古镇,里面有个非常大的花市,也算是个有意思的景区,陶令有时看完陶君了也会去逛逛。
他此时面上没作反应,只是心道身残志坚啊身残志坚。
闻清映好像知道他在想什么,又打了一串字,托着手机给他看:“我还好,生活很方便的。谢谢先生关心。”
陶令意思性地笑了一下。
进行完这无声的交流,双方挥手作别。
陶令去坐公交,拐了右手边的路。走上公交站台,侧头,正好看到闻清映在不远处等红灯。
青年立在路口的灯柱下,侧脸沉静,身姿挺拔,周身被笼上了一层微光。
回到市里,陶令在楼下草草吃了些东西,回家开灯的同时喊了一句:“我回来了。”
屋里自然是没人应的。
照旧先处理了一下工作邮箱,洗完澡熨好第二天要穿的衣服,刚刚躺进被窝,手机震动了一下。
是同一届留任的同事,在外语学院上班的。那头说:“令哥,借一下你的身份证号和银行卡号,项目报个账。”
陶令看了一眼,回复:“不借。”
草草刷一下微博,朋友圈从头划到尾,以确保自己还是个有信息渠道的现代人。虽然很多东西看不懂。
紧接着关机躺尸。
两个小时之后,陶令恼火地掀开被子,猛地坐了起来。
太困了,困到打哈欠时的眼泪狂飙,但就是睡不着。
还以为去了陵园这么累能安一下眠,白跟陶君说那么多话了。
“陶君你不行啊。”陶令骂骂咧咧地开壁灯,摸了眼镜戴上,下床,在桌上抓了两本书缩回被窝。
他也没看封皮,只随手翻开其中一本,看到自己以前勾画过的一句话:“人为道亦苦,不为道亦苦。”
废话。
扔掉翻开另一本,另一句标记过的映入眼帘:“或以寂寞在人间。”
陶令拿着书愣了半晌,最后无奈地吐了一句:“我怎么这么爱画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