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完钱,我抬起头问:“能帮我送过去吗?”
店员不解:“什么?”
“送给那个坐在红伞下面的小帅哥。”我指了指不远处,“别告诉他谁请的。”
店员大约以为我在追男孩子,神秘地笑了笑应下这桩跑腿活。说来也奇怪,申城的年轻人似乎对这些都见惯不惊,也可能因为他们不知道我和裴嘉言其实是兄弟。
等店员提着打包带朝裴嘉言走去时,我回到了马路对面经常观察他的那棵树下。
我期待裴嘉言有所察觉,又不想这么快被识破。
浅红色的水果茶被放在姜黄色方格桌布上,配色清新得宛如地中海的夏日。裴嘉言诧异地抬起头,听店员笑着和他解释后什么也没说只稍一颔首。
他目送店员离开,没立刻喝,吃了口松饼。
他像一朵永生花长在路边的闲适中,谁也不在意。
冬天,林荫并不茂密,阳光也不灿烂,车流和人都很少。
我只要喊一声裴嘉言他就会回头,我们重逢,拥抱,在街头放肆接吻或者大哭。但我没喊他,就在心里默念他的名字,像最开始的时候我希望他学走路摔倒那样,希望他能够主动地发现有个胆小鬼躲在斑马线尽头。
我的念力好强大,数到第三十三下时,裴嘉言忽然抬起头,皱着眉往我的方向望。
他的表情楞了一下,死寂消失,一瞬间鲜活。
他从永不凋谢的标本变成了盛开的玫瑰,从此会死,会哭,会大喊,会消失,但生命比标本美丽一千万倍。
我好像是他的生命。
23.
这恐怕会成为我一辈子都刻骨铭心的一天。
在裴嘉言望过来的那个瞬间,我突然想到了很多东西,比如未来啊希冀啊期望啊,一些很美好的词蜂拥而至迅速填满了我的脑海,把占据人生最大困境的阴暗、灰败、不满和死亡都挤了出去。
但裴嘉言紧接着又低下了头。
我的心也跟着被高高吊起,亟待他的宣判。
他肩膀轻微颤抖着,匆忙搓了一把脸,慌张地端起奶茶喝了口——没开盖子,碰了一鼻子灰。裴嘉言有点恼怒地别过脸低头和那杯奶茶较劲儿,第二次喝的时候动作过猛沾了满嘴的芝士糊糊。
我忍不住笑了,因为很久很久之后的发自内心的幸福感。
裴嘉言带着上嘴唇的一圈乳白色再次扭过头,一辆公交缓慢从马路轧过去,怀里窝瓜蹬蹬腿叫了声,叼住我的大拇指舔玩。
公交车一声鸣笛后停在前面不远处的站台边上,几个穿校服的高中生跳下来直奔街边的一溜小店。他们短暂地吸引了我,看着他们就忍不住想从前的裴嘉言是什么样,思绪游离片刻后再转回对街,我突然呆住不知所措。
红伞下吃松饼的裴嘉言不见了。
他的电脑和手机放在桌上,草莓松饼和咖啡杯保持着刚才的姿势没有变化,惟独裴嘉言这个人好像凭空消失。
我心跳漏了一拍,立刻揉眼睛怀疑是错觉。
很快我从空白的意识里强行调动注意力,余光瞥见斑马线外有个人走过来:牛仔外套,运动手表,白球鞋。
怀里的窝瓜开始狂叫。
裴嘉言站在我旁边,举着那杯芝士草莓奶茶,腮帮子有点鼓。他喝的还没咽下去,那圈白色糊糊和他满脸说不出的愤怒搭配极不协调。
“啊……那个,好巧?”
还没组织好语言脱口而出的开场白简直是个傻逼才会说的话。
裴嘉言没骂我是傻逼,他瞪我,把那口奶茶吞下去,然后抬脚狠狠地踹了我的小腿胫骨。我吃痛,弓身要去揉,一弯腰窝瓜立刻跳到地面,四条短腿支撑着它继续朝裴嘉言吼——拿奶茶打人的小帅哥,被打的跟踪狂,乱叫的狗,简直是一个情景喜剧。
旁边店面里卖鸡排的几个人伸长脖子宛如狐獴捕食,抢当VIP观众期待后续发展。
但我还没碰到小腿被踹的地方,裴嘉言又两巴掌扇在我背上。不怎么痛,他巴掌落在我后背时立刻变成了一个不伦不类的拥抱。
裴嘉言抱着我,腿软地要跪下。
窝瓜不叫了,绕着他转圈。
我连忙拉住他的外套,我们俩胡乱地抱在一起谁都没在意奶茶。
奶茶在裴嘉言松手时自由落体,掉到水泥地后重重一磕包装破裂开,浅红色的草莓汁、乳白色的芝士混合着加什么珍珠椰果流了一地。
情景喜剧以裴嘉言的眼泪收场。
悲喜剧从来都相通。
我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重新拽到松饼店,店员和他应该很熟,马上来关切地问怎么一回事。裴嘉言用纸巾堵着眼睛不肯说话,我一手搂着狗,一手搂着裴嘉言,对上店员的目光,居然当场笑了。
小姑娘愣了愣,接着递上另一包纸巾跑回店里。
她大概觉得我和裴嘉言都有病。
这发展和我想象中很不一样,被裴嘉言踹的地方还痛着,提醒我刚才小狗发了好大一通脾气。而我自知理亏,只好等他先平静再认罪。
裴嘉言始终不说话。
他很快不哭了,擦过眼泪的纸巾揉皱没好气地远投进隔壁桌的垃圾桶。然后他红着眼圈瞪我,转头结束电脑的休眠模式继续对键盘敲敲打打,如果不是裴嘉言砸键盘的动静像打地鼠,我可能真要以为他没事。
小狗虽然最可爱最友好,对人类毫无戒心,有一点点甜头就会把尾巴摇成电风扇,但小狗也超级记仇。
离开他那么久没有联系,害裴嘉言现在成了这样子,他理所应该记仇。
记仇没关系,不忘记我就好。
我反正不要脸的,他不想理我,我就自顾自地趴在桌边吃了口他的松饼,好甜,用叉子戳了一块喂到裴嘉言嘴边。
裴嘉言目不转睛张嘴吃了,嚼了两口忽然想起松饼来自谁拿的叉子,打字都慢了半拍——他一口松饼嚼了三十五次,可见气得不轻。
接下来的半小时内我一边吃一边喂他,我们在诡异的沉默中分完了这份草莓松饼。
叉子放回盘子里,裴嘉言闻声“啪”地一声合上电脑。
我知道要被审讯了,连忙坐端正。
/
“狗哪儿来的?”这是裴嘉言问的第一个问题。
凳子上的窝瓜应声而动,朝裴嘉言龇牙咧嘴。
我弹了它一个脑瓜崩:“捡的。”
裴嘉言“哦”了声,看上去有点低落。不知道是因为我有了别的狗还是我有时间捡狗都不去捡他,他抽抽鼻子继续问:“狗叫什么?”
“窝瓜,我捡到它那天买了几个苹果。”
“那怎么不叫苹果?”裴嘉言说完,嘴角上挑一点点很快又绷直。他的声音小了很多,垂着头仔细看狗的时候露出一片后颈,锁骨尽头那颗痣也露出来,勾得我情不自禁想摸一下那里。
裴嘉言伸手摊开在窝瓜的面前,小土狗还没长全牙齿但咬住了他撕扯。
小动物可能真的有神奇的治愈能力,不止是女生会萌到捧心尖叫,我们猛男也受不了它撒娇。被糊了一手的口水,裴嘉言却收起浑身的刺,眉眼蓦地温柔许多。
他低低地说:“我以为……你会叫它‘嘉嘉’。”
“什么?”我装没听见。
裴嘉言笑了笑,也顺水推舟地揭过不提:“……窝瓜,你起的名字好土啊陈屿。”
我这次没破罐破摔说“我就土死”,如果可以我往后都会很避免在裴嘉言面前说那个字。他知道我所有的秘密,也了解抽屉里的那些小药片用来暂时安抚脑子里的不定时炸弹,裴嘉言不会直接说他有多害怕,所以我不想再让他担心了。
“现在换也来不及了啊……窝瓜!”我喊了声,它稍息立正吐舌头。
裴嘉言笑出了声,一歪头,靠在我的肩膀上。
我连呼吸都变轻三分。
事实上,可能裴嘉言永远不知道我的确会叫窝瓜“嘉嘉”,很偶尔,很少的几次,大都是我陷入难以自拔的低落时,才会这么做。
出租屋的隔音很差,隔壁的女生也许是做主播的,经常能听见她随着土嗨歌曲跳舞,有时是学猫叫,有时是野狼DISCO,还有叫不上名的网络流行曲,大街小巷都会哼两句的那种。另一边的夫妻喜欢半夜看喜剧电影,笑声几乎掀开天花板。有时两边“如果让你重新来过”remix“羞羞的铁拳”,我就会濒临疯溃。
狂躁之后紧接着就会陷入因为巨大落差而导致的抑郁,我抱着狗,吃完药,在虚假的平静中体会不着天、不落地的空虚。
每到这种时刻,窝瓜自己玩一会儿睡着了。难以入睡的我捏捏它的粉红色肉垫,想到的是裴嘉言的嘴唇、裴嘉言的乳头阴茎以及他热烈的吻。
“嘉嘉。”我这么喊,分不清在叫谁。
窝瓜当然不会理我,但这个名字却自始至终让我获得生机。
“嘉嘉。”这时我念生命的咒语,“嘉嘉,嘉嘉……”
裴嘉言靠在我肩膀,听见后鼻尖蹭了我的下巴:“嗯?”
只有他会应声,我不继续喊,挠他的耳朵把裴嘉言弄烦了。他咬了口我的脖子,痛的声音刚走到喉咙,被他紧随而至的温热舌尖抵住。
裴嘉言的嘴唇比以前冷,两边尖尖的犬牙叼着那一小块然后吮吸舔弄有点痒。等他放开我时,我伸手摸了下,打开手机前置摄像头不出意料地看见了形状如狗啃的鲜艳吻痕,却完全没想过如果明天要拍照怎么办。
“我要喝奶茶。”裴嘉言说,“去给我买奶茶啊,陈屿。”
我想骂他没大没小,又被这连名带姓的称呼哄得说不出的爽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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