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霁心盯着自己的电脑屏幕,拷贝的进度条缓慢挪动着,他的耳朵里依稀传来几声隔壁会议室的动静,“不能写”、“发不了”。
他一下失了兴趣,打开文档,继续改煤炭遇难家属采访的初稿。
第一遍初稿改完正好到了午餐时间,他不想吃饭,把文档保存后去接了杯热美式。
四周早没人了,只有公共区域那里坐着那个男同事,他看起来没有特别相熟的朋友,一个人孤零零地拆外卖盒,吴霁心欣赏了一会这位男同事掰筷子的笨拙动作,拿起桌子上的咖啡走了过去。
那位男同事没想到有人会用这张桌子,仓促地抬起了头。
吴霁心透过镜片看着他的眼睛,做了个大胆的决定。
“不介意我在这里喝咖啡吧?”吴霁心先开了口。
显然这位男同事是非常介意的,但碍于这种介意没什么正当理由支撑,只得无奈地“嗯”了一声就继续和外卖战斗了。
吴霁心装作看不见对面不自在的表情,先客气地自我介绍了一番:“我是前段时间来的实习生吴霁心,在黄姐的组里。”
对面刚成功把外卖盒拆开,带着扬州炒饭的雾气腾腾的散在空气中。
“张宁,热点新闻组的。”
他早就知道吴霁心,杂志社本来就男少女多,仅有的几个男士还被频繁的外访折磨得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大好几岁,吴霁心这样细皮嫩肉的小男生第一天来的时候就在整层楼轰动了,他想不认识都难。
但他没想到下一句就是平底起惊雷了。
“我在研究所的时候见过你。”
张宁倏地抬起头,隔着厚厚的玻璃片审视般打量着吴霁心。
基因编辑一审结果出来后,他一直在和受害者父母及律师打交道,没再去过研究所,而眼前这个实习生说在研究所见过他,那只可能是一年前。
他举着筷子满脸不可置信的样子尽收吴霁心眼底,他继续一记一记雷抛给对面的张宁,“我也是非法实验的受害者,在研究所待了将近两个月。”
张宁没忍住腾地一下站了起来,他看起来倒胃口极了,扔下筷子缓了几口气,问他:“你参与过非法实验?”
吴霁心很平静,“嗯”了一声接着刚刚的话茬继续说:“我待的不算久,因为贺博的新闻,当时的实验没有进行到底,过了几天我们那批人就被送回家了。”
“你告诉我这些做什么?”
“我想做基因编辑这个新闻。”
“那要和你的上司说,我决定不了这些。”
“我会跟黄姐商量的,我直接来找您是想了解您的态度。”
张宁把外卖盒扣好,里面的食物一口没动。
他是心动的,自己跟了基因编辑这个新闻快一年,除了那两对不会说话的婴儿以及一问三不知的父母,他根本找不到其他受害者。他的稿子卡在了表面,没有人知道研究所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如果有一个现成的受害者……
他思索了片刻,算是同意了吴霁心的要求。那可怜的外卖一头栽进了垃圾桶里,张宁去接了杯咖啡,对旁边的吴霁心说:“但西玲姐不会同意你全程来我这里的,我去和她协商,最好的结果是同时兼顾两边。”
吴霁心根本不介意兼顾两边有多累,这样的结果已经比自己预想的顺利多了,他心情大好,离开时去公司储物柜拿了盒牛奶放在张宁的工位上,体贴地嘱咐了一句,“空腹不要喝咖啡。”
吴霁心花了一下午把矿难家属的初稿打好发给黄西玲,黄西玲从北京回来以后继续马不停蹄地去别的城市出差了,她隔了很久才回复,指出几个需要修改的地方就没音了。
就在吴霁心按照黄西玲的意见修改第二遍时,新消息来了。
黄西玲:你想跟热点新闻组?
吴霁心估摸着是张宁先和黄西玲开口了,他暂时摸不清黄西玲的态度,斟酌着措辞,谨慎地回了句:嗯,我希望可以锻炼挖热点的能力,但咱们组的工作一定不会耽误。
其实热点新闻组比社会新闻要热俏得多,吴霁心所在的社会新闻组美名其曰“社会新闻”,实则大多是冷饭热炒,不是发掘边缘人物故事就是做民意调查,阅读转发量惨不忍睹。而热点新闻组可有意思多了,跟的都是当下的实时热点,什么火写什么,各类数据长居榜首。
主动申请接热点组的活,怎么看都是野心勃勃的上位,但黄西玲就是欣赏这股冲劲,她除了提醒吴霁心本职还在原组,没多说什么就爽快的批了他的申请。
十一月底的北京已经初见寒冬的气息,杂志社门前有几棵不知道是什么品种的树,风一吹,枯黄的叶子就像落下的命运一样簌簌地掉下来,砸在地上死了。
吴霁心一个人走在下班路上,脚下踩着没来得及清扫的落叶,这些死了的叶子,受尽凌辱般躺在地上,每被人踩一脚,就要发出嘎吱嘎吱的刺耳呐喊。他忍不住裹紧了围巾,有种踩在风暴中心的错觉。
第34章
吴霁心今天没有搂着林頔睡,他等到身边人的呼吸变得均匀绵长后轻手轻脚下了地,在客厅打开了电脑,谨慎地关闭wifi,用手机热点把整理好的研究所信息发到了张宁的邮箱。
很多细节他已经记不清了,但最重要的各个课题的名字负责人他勉强能回忆起来。吴霁心闭着眼睛,逼迫自己回想一年前的场景,第一天去实验所时和他一起的那批学生分别去了哪些组,实验室里有哪些东西,连着人的仪器究竟是探测什么的。
他想的精疲力尽,最后只在邮件里写了自己可以确定的几个名字和模糊的细节。当然,他把和林頔相关的一切内容都隐去了。
做完这一系列事,吴霁心已经冒了一身冷汗,他去卫生间冲了个凉才回到卧室躺下。卧室里的林頔看起来很不安,五官紧绷着,身子蜷成一团。吴霁心慢慢地爬上床,把蜷缩的林頔搂到了怀里,怀里的人半梦半醒的哼了几句,可能因为感受到了热源,安心的睡了。
他这封邮件可把张宁难倒了,张宁看着这些奇奇怪怪的名字,严重怀疑是吴霁心自己随口起的。接触组是什么?睡觉组又是什么?也是多亏了他多年的记者素养,面对这碎的像饼干渣一样的信息,竟然还能提炼出一个故事的梗概。他熬着夜,把这些信息仔细梳理了几遍,在黑夜里打出了一个底稿。
第二天一大早,张宁就搬着自己的电脑去吴霁心那里找他算账了。
“你写的那些组名是你自己瞎起的吧。”
吴霁心一讪,“都一年了,我能记得这些不错了。”
张宁被他气得无计可施,掀开电脑屏幕,“人脸你总记得吧?我们去官网上一个个对照指认。”
研究所的官网上有所有课题组的信息,张宁打开那一排列表,每个项目负责人的照片明晃晃挂在课题组的后面。
“石泽和徐凉,所有非法实验都在这两个人的辐射范围。”吴霁心指着管理人员那一栏,给张宁解释:“我们当时是被徐凉带过去的,他好像很久没有实质性的研究了,他的工作看起来更偏向管理类。石泽出现得次数不多,只有在实验出事故和开会的时候才会出现,我猜测他比徐凉的权限要大。”
张宁看起来比吴霁心这个受害者还愤懑,指着屏幕上石泽的脸愤愤:“他们研究所能把消息捂得这么严多亏这老狐狸,当时那么多家新闻社愣是一句采访都没撬到!”
“当时连内部人员都被限制出入研究所了,撬不到是正常的。”
张宁这人看起来像个邋遢的社交障碍者,熟起来以后倒是情感丰富生龙活虎,他对着石泽那张称得上隽秀的照片哼了一声,很快转移了话题。
他俩在官网上一个个对照,很快把涉及非法实验的研究员基本都确定了。
“那你还能记得起当时负责你的人吗?”张宁迅速打开一个新文档,整理着这几个人的履历。
这问题让吴霁心瞬间头皮一阵发麻,他岂止记得,就在昨天他们还同床共枕。但他当然不能说,摇头对张宁撒了个谎,“我只能确定石泽和徐凉两个主要负责人,其他研究员经常变动,记不清具体有哪些人。”
张宁表示理解,经历过这样的事之后谁还能冷静自持一字不差地把经过描述一遍?他把吴霁心打发去接咖啡,对着屏幕兀自琢磨起来。
吴霁心接了两杯咖啡,回来却发现张宁表情翻了篇,刚刚生龙活虎的劲一扫而光,此时正盯着官网页面眉头紧皱。
“怎么了?”吴霁心把温的那杯递给张宁,自己攥着热咖啡喝了一口。
“太奇怪了。”张宁指了指屏幕上昼夜节律那组,百思不得其解地说:“这个组怎么看都像是最有可能做非法实验的,真的没有他们?”
昼夜戒律组是林頔的后来加入的新课题组,当初非法实验课题组的名字不可能出现在官网,他们只能凭吴霁心的辨认来确定究竟有哪些负责人。
吴霁心没说过谎,此时有点紧张,掩饰般又喝了一口咖啡,“我印象中没有。”
张宁不放心,仔细阅读起官网的介绍和课题进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