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说楚靖不爱原筱,他当然是爱的。原筱答应做他女朋友的那天,他高兴地请全班吃饭,回去还把寝室上上下下洗了三遍,嘴角的笑一个星期收不回去。
但他也是混账的,他一如那些刻板、无聊、世俗的男人一样,可怜地拘泥于所谓的清白。
程述接着问:“原筱的尸体是你摆成那个样子的吗?”
楚靖微微抬头:“不是你摆的吗?”
程述摇头之后,见面室里有些气氛诡异。
原筱死亡那天,先是见过楚靖,再是程述去探望,发现了尸体,前后不超过一个小时,而显然有人在这期间动了原筱的尸体。
楚靖突然有点激动,站了起来:“我以为她自杀以后,是你发现了,也是你给她收拾的遗容!怎么?不是你?!”他显然陷入恐慌:“那是谁…她不是自杀…不会啊…她明明都准备好了……”
这番话里的重点,原屹和程述都听到了——自杀。
原屹双手环着胸,好像一只沉睡中的狮子,寂静太久,没人知道他会在哪一刻乍然跃起。
“氰化钾是原筱买的,对吗?”
楚靖被原屹这句话打击了一下,像斗鸡被啄了一口,缩了回去,慢慢坐回去:“她说……痛苦活着,不如痛快死了。她让我陪她,我说好,可是…可是……”
似乎是有些羞耻,他拷着手腕的双掌捂住自己的脸:“我怕了。那一瞬间我突然害怕死亡,我跑了…”
房间里只有楚靖低低的叹息声。
程述略微有些惊讶原屹对这件事也有察觉,而且还这么冷静,看来原屹真的也变了很多。
“原筱明明已经接受了心理治疗,有好转的迹象,是什么刺激了她?”
“她其实一直很脆弱,一点风吹草动就会崩溃,”楚靖回忆过去,“当时,我记得好像是一篇报道,将她说得很不堪,她受了刺激。”
程述问楚靖:“如果我今天不来问你,你打算一直隐瞒下去吗?”
楚靖木木的神情浮上哀色:“人都死了,这些都不重要了。我知道,她是想我死的。”
门被人敲了两下,探监时间结束了。
程述站起来去拉开门:“我突然不想你死了,因为我觉得她不会想见你。”
出了监狱,程述就有些站不稳,左摇右晃,原屹去扶住了他。
一直到车上,他都是缄默不语,然后就听到原屹说:“那家媒体应该是「潮汛早闻」,几个月前已经宣告闭社,遣散员工了。”
程述猜到了是原屹干的。那篇报道,程述也看过,因为原屹对施暴者死抓不放,渐渐也引得一些媒体上门,其中自然有些捕风捉影的人不怀好意,把美丽动人的原筱写成那种出卖身体的特殊女学生,招来祸患也属于自作自受。
现在想一想,这其中若说没有他杜家的功劳,应当不可能。
人都有先入为主的观点,一旦无知群众对这个和自己非亲非故的‘原姓女子’的遭遇打上恶意的标签,哪怕之后会有什么反转也一定是争论不休。
何况从头到尾,脏水都泼到原筱身上,杜旗干干净净,连个影子都没冒出来。
车子在往回开的路上有些颠簸,也或许是因为车里太舒服了,程述没挡住身体虚弱的影响,还是睡着了。
原屹微微把自己挪过去,轻轻地让程述靠着自己,摸着他的头发,这种触感好真实。
他抱着睡着的程述下车,家门口站着杨染。天气有些冷,杨染穿得不多,冷得在原地小跳着脚,嘴也在往手心哈气,看到原屹的时候才跑过来,瞄到程述就放轻了脚步,小声问:“程先生睡着了?”
“你怎么还在这?”原屹质问。
杨染有些歉意地看他:“我把程先生的东西都布置好了,原来放哪儿的就都摆回去了。桌上是我做好的菜,电饭锅里还温着我煲好的汤,不过那汤程先生只能喝一碗,还需要以清淡为主。对了...”他从口袋里拿出钥匙,放到睡着的程述上衣口袋里:“原本想亲手交给他,不过他睡着了就算了。”
本以为杨染会做什么出格的事,可是桩桩件件都好像很关心,反而衬得原屹有些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他只能问:“这么冷为什么站在外面等?”
杨染小脸冻得发白,却说:“我怕程先生看到我在家里,会不高兴的。”
如果程述真的表现出不高兴,那原屹估计还能高兴一会儿。
“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就来找我。”最后原屹给了杨染这一句话,就转身回屋子了。
在他身后,杨染轻轻笑着,像一片漂浮在空中的雪花,没着没落的。
这一天,程述从下午一直睡到了晚上,在梦里的时候,他望见原筱,血淋淋地站在那里,她身边是一个个无形的黑影,每个人都伸出手指去谩骂她,嘲笑她,她在哭泣,然后抬起头看着程述。
“程程...我不是那样的人......救我......”
然后那些黑影就突然转向,盯着程述,看得他如芒在背,随后那些谩骂和攻击纷至沓来,骂得程述冷汗直冒。
惊醒!
“哈.....哈.....”
程述大喘着气,急着去按床头的灯,慌乱之下,把一沓报纸都给弄翻在地,灯一亮,一地杂纸。他傻愣愣地维持那个姿势,目光似乎没有什么焦聚。
听到动静的原屹冲了进来,看到程述满头的汗,就给他拧了一条热毛巾:“做噩梦了?”
程述把原屹的手推开了,裹着被子又重新倒了下去,背对着他。
原屹隔着被子,在他背上轻轻拍着,一步不离。
程述闷在被子里,其实手心全是汗,但他不敢把头探出去。噩梦很可怕,可是睁开眼,他才觉得,现实比噩梦更让人寒心。
他不得不承认,这个时候,守在他身边的原屹真的有让这个夜晚没那么难熬。
第二十一证 麻烦
见过楚靖之后,程述虽然没有再说要走的事情,可是对待原屹就如同对待空气。
吃饭时,程述一直在喝水,一口饭接着一口水。好像鬼门关上回来一趟,他很多习惯都变了。
原屹不停给他加水,看他直接就要往嘴里送,他道:“是烫的。”
杯子在唇前停了停,被放下了,同时被拿起的还有勺子,他小口小口喝汤。
“是不是不爱吃?我让他们去换个厨子。”原屹发现,即便满桌子都是程述以前爱吃的家常菜,也并不能让他多留恋一点,每次吃饭像是完成任务。
程述简单地回应:“都一样。”
原屹拉住他的手,说:“你还是什么都不想跟我说?”
“你想听什么?”
“什么都可以,我们以前是最无话不谈的。你的嗓子不用太担心,沙哑只是暂时的,总有更好的专家,一定能治好。”
程述瞥了他一眼:“原屹,食不言。”
食不言。这话原屹之前倒是常常挂在嘴边,都是对着程述说的。每次他回到这个房子,看着饭桌上的程述,总是憋着气的,程述一旦开始找话题喋喋不休地讲,他就会抛出这个金句来。
所以渐渐地,程述就安静了。是在他发现自己的咽喉癌之后,还是在他慢慢寒心之后,就不得而知了。
温水煮青蛙,总是死在不经意间。
“好,你不说,那我说吧,”原屹按住他的肩膀,把程述转过来,“我撒谎了,程小述。”
几乎是片刻,程述就知道原屹想说什么,他把筷子一扔,忙打住:“别说了!”
他疾步往房间去,房门刚打开,还没来得及往里推,他整个人被背后的力气拽了一下,双臂从两边缠绕上来,把他定在一个宽阔的胸怀里。
原屹一字一句说的很清楚:“那天我吻了你,是因为我想吻你,第二天我让筱筱约你出来,本来想说,如果你不讨厌我,我们就在一起好不好。可惜,我没来得及说出来。”
程述血液几乎倒流。
他一边听着这温柔的话,一边在心里疯狂鄙视自己,蠢货,都死过一次了,怎么还敢怀抱什么幻想,为了一句话而悸动不已。
你还指望他会爱你?还指望有真心?还指望从人生的冬天走出来?
醒醒吧,那不过是人类本能对于陷于泥淖的蝼蚁下意识萌生出的给予举手之劳的同情,以及人们在背负债孽之后急切想要赎回的心情。
程述啊程述,看吧,你不就是不想沦落到这种被原屹同情的样子,才宁愿选择去死的吗。
于是他说:“是吗?明明,一个月以前,关于这个问题,你很斩钉截铁地告诉我答案了,现在又斩钉截铁地告诉我另一个,你对于说出口的话还真是轻易呢。”
他不知道,对于重活一次的原屹而言,其实是一年以前。在前一世轮回中,他日日夜夜都在懊恼当时残忍的回复。
怀里的人温度真低啊,原屹想把自己的热度分给他,就搂得很紧:“我那是气话,请原谅我。”
程述笑了。
作弊者做了弊,可以说,我那是糊涂。
行窃者偷了钱,可以说,我那是犯浑。
杀人犯杀了人,可以说,我那是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