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昭明觉得胸膛像是受了浑然一击,柔软得不像话。他真想看清楚那个人长什么样子,可是那白光太刺眼了,刺眼得他眼睛不停地落泪......
“......少爷,少爷......”
魏昭明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才发现不过是一场梦。
马车已经停下了,灰褂子男人打开门立在外头。魏昭明扶着他下了车,不过是初秋,男人的手心就已经一片冰凉。大概是方才驾车吹了风罢。
魏昭明仰头一看,宅门恢弘大气,彩饰金装,上还有斗拱飞檐的顶楼,一望高耸得似乎伸入了星辰。可是正常的宅邸人家门口都有两只石狮,这容府却没有,只挂了四只大红灯笼,在漆黑的夜色里来回招摇,隐隐约约照出牌匾上的“府”字。
大门向里洞开,里面却没有灯笼或者灯火,全靠灰褂子男人手里的一盏马灯引路。魏昭明随着以里,便见一条石铺的直走甬道,甬道两侧是宅间与更楼。不过是进门的道路,魏昭明走了百来步来到甬道尽头的主楼。左右各开一门,前与大门遥遥相应,后有大开的窗户相对。
主屋内亮着光,甬道两边的房间却一片漆黑,仿佛久不经人住。
魏昭明虽然不精通风水,但和邹家华待了几年也知道,“穿堂煞风”是个极凶的阳宅风水。“穿堂煞风”是指打开家中大门,从外面直接看到正对着大门的窗户,整个阳宅布局一览无遗,从头看到底。如同一阵风从大门穿过厅堂又从窗户刮走,这样的阳宅难留人气,极为阴邪。
更何况是这般家业的大宅邸。
魏昭明仔细地整理了一下衣领与袖口,寂静的石道上回响着他皮鞋啪嗒啪嗒的声音。他想,难怪这容先生花重金也要换房子。
进得了屋子,里面又是另一番景象。主屋被一扇巨大的屏风分割成前后两部分,前屋是寻常宅邸的摆设,桌椅一应俱全。却没有点灯,灯火都是从屏风后显出来的。
屏风后被灯火投影出一个人影,他似乎撑着脑袋,百无聊赖地拨弄着灯花。魏昭明眯起了眼睛,偷偷在心里描摹起那人的侧脸剪影,真是好看极了。
那灰褂子男人并不随魏昭明进门,在门槛外就跪下了,取下帽子重重地磕了个头,才低声道,“主子,少爷回来了。”
里面那人并不答话,似乎没有听见。
灰褂子男人却仿佛得了指令,从地上爬了起来,对魏昭明鞠了个躬,“主子已经歇下了,少爷,这边请。”
魏昭明心中一漾,再回头看时屏风背后已是空空荡荡,根本没有什么人影。他又忍不住看了看屏风。可这屏风仿若隔了一层毛玻璃,雾蒙蒙地看不分明,只能瞧出画着人形。魏昭明揉了揉眼睛,感觉脑子有点疼。
他心中越发觉得古怪,紧紧跟在那灰褂子男子后面,小心翼翼地开口道:“请问......”
“嘘。”那灰褂子男人并不让魏昭明开口,沉沉的声音仿佛黑夜的叹息,“有什么问题,少爷待明日天亮再说吧。”他引魏昭明上了一方侧楼,年代久远的木梯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他小声地嘱咐道,“少爷,夜间风大,切记不要开门窗。无论听见什么声响,都不要开门窗。”
他低哑的声音在楼道间回荡,握紧行李的魏昭明手心全是汗。他忍不住抚上脖间挂着的一枚玉观音。这玉还是他三年前觉隆寺一位僧人赠送的,被他从不离身地养了三年,如今温润而自带暖意。
魏昭明心情渐渐放松下来。
第三章
魏昭明的房间内部也是木质结构,屋里点了一盏油灯,隐约有点松香。他的床正端端地摆在房中央,床边还立了一面等身镜,正对他的床头位置。
晦气!实在太晦气了!
他不相信一个大宅门的人,竟然没有床头不能放镜的常识。这宅子从进门开始就透着古怪。魏昭明强忍怨气,心道这般待遇邹家华这单子定是没有谈好......又或许,他留在此处这么久正是还在努力。
魏昭明将镜子转了个面向,背对卧床。又将床头抵到了墙上。这才打开行李整理出衣物洗漱了一番。脸盆与脚盆中的水还冒着热气,应当是他来不久前才准备的,魏昭明心中怨气纾解了一些。
他分明在路上睡过了,一沾床又昏昏犯困起来。这床非常地柔软,似乎叠了很多层棉絮,使得魏昭明整个人躺上去就仿佛被床吞没。
意识沉浮之间,他嗅见一缕淡淡的冷香。魏昭明莫名想起红楼里薛宝钗治疗哮喘服用的冷香丸——要用春天的白牡丹,夏天开的白荷花,秋天开的白芙蓉,冬天开的白梅花,这四种花蕊须保存于次年的春分日晒干,和药末子一起研好。又要取雨水节气这天的雨水,白露当日的露水,霜降日的白霜,小雪日的积雪,放在一起调匀,和了药,再加蜂蜜白糖,盛在旧磁坛内,埋在梨花树根底下。
于是那气息就融合了四季的阴阳,繁琐的高贵,冷而殷艳,雅而柔和。
魏昭明贪婪地呼吸着,顺从着潜意识。
一股冷意攀上了他的指尖,顺着他暴露在被子外的手一路滑到他的咯吱窝,似爱抚又似亲吻。魏昭明眼睛动了动,缓缓睁开了。
天已经亮了,但是光线依旧暗淡。外面淅淅沥沥、淋淋漓漓地,竟不知何时下雨了。
“醒了?”他听见一个人对他说。低沉而又熟悉的声音,仿佛沾上了雨气般空幻。
然后那个人就吻吻他的眼睛,很冰凉的唇,带着潮意。他又温声说:“醒了就来给我束发罢。”
魏昭明便由着那人牵着自己来到了桌边。那人的头发真长,如今是民国纪年了,对于男人连牛尾鞭都很是少见,更别说这种及腰的长发。魏昭明捏着梳子温柔地上下拨弄,那人光滑乌黑的发丝便从他的指尖滑过,像是笔入墨池。
“今日下了雨,出不了门还束什么发,”魏昭明嘴上嗔怪道,却很熟练地给他绾好了,完事后他还颇有些得意地摸了一把,说:
“真好看。”不知是夸头发还是夸人。
他捧着那人的脸对准了一面铜镜,又兴致勃勃地问:“你瞧,如何?”
可是那面铜镜仿佛被水气蒸腾了,黄澄澄得只能瞧出个脸型轮廓来。但是那人还是轻轻地点了点头,把魏昭明扯进了怀里。
“好看,”魏昭明正想说他不害臊,那人又埋到魏昭明的颈间,缠绵细密地亲吻起来,低声说,“明儿手巧。”
魏昭明喝了蜜似得雀跃。他的里衣本就宽松,很快就滑落到了肩头,露出了白皙的脖颈平肩。木制的四壁,雨水浸润了苍木,加深了颜色,也浸入了草木淡淡的清新与土腥。潮润而闷热的房间里,一切云情雨意也宛然其中了。
魏昭明一侧头,这一次铜镜明堂,他透过镜子清晰地看见了自己。
从脖子到肩头一直延伸到隐入袍子的胸口上,全印着密密麻麻的吻痕。深的痕迹覆盖上浅的痕迹,茜红交错着嫣红,又藏着铁锈红,春光旖旎,那样多,该是日夜欢爱,天天恣肆才会有的痕迹。
他的心突然没来由一阵惶恐空虚。
——爱为秽海,万恶归焉。
一声洪钟鸣“当”地一声震入魏昭明灵台,他猛然睁开眼,从床上腾地坐起。
一点幽烛摇曳在黑暗里,分明还是夜间,也没有下雨。魏昭明一侧头,就从镜子里看见面色潮红的脸。
这镜子,何时又转回了面对床头?魏昭明大口喘息,下意识地摸上脖子上的玉观音。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魏昭明絮絮叨叨地念起来,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他感觉自己的躁动欲念渐渐平复了下来,同时也意识到了腿间一片粘腻湿滑。
居然梦精了。
魏昭明捂住脸,又臊又气,感叹自己是不是离开邹家华太久了。魏昭明没有自渎的习惯,邹家华不在,他也没有做过什么生理需求的行为。他匆忙把内裤换下来,又红着脸洗掉。这一番折腾下魏昭明睡意全无,他抬起手看了看表,三点一刻。
正是最夜深人静的时候。不过这宅子,从来都很静。
魏昭明躺在床上努力闭眼陶养睡意,却在某一个时刻突然听见楼道上传来“咕噜、咕噜”的声响,好似有一辆马车在楼道间来回滑行。
魏昭明忍不住下了床,他正准备打开窗户瞧个究竟,却突地想起灰褂子男人的提示。这窗户是纸糊的,魏昭明便举起油灯,沾了一点唾沫,把一间小格戳开了。他凑近眼睛一看。
入眼是一片白,四周布满红色的细线,中间是一个小小的黑点。突然,那黑点转动了一下。
“啊——”魏昭明惊呼一声,一下子跌落在地上,那......那是一只血红的眼睛!门外也有个人正在看他!
油灯哐当一声滚落在地上,蜡油携带着火舌迅速铺散开。魏昭明顾不得其他,急忙取过西装外套扑打火苗,他漂亮整洁的皮鞋也焦急地踩踏在火上。
幸好他反应及时,一番折腾下来火都被熄灭了。魏昭明仰坐在地上,心有余悸得呼呼喘气。
一片漆黑的屋子里,魏昭明咽了口唾沫,拿余光斜瞄过去那个破开的小口。小口里也是黑漆漆的,魏昭明不知道外面还有没有那个东西。他害怕极了,将自己被火摧残得面目全非的衣服鞋子踢到地上,耸着肩就缩进了被子里。他紧紧地贴在床上抱着被子,把整个脑袋都梭进了被子里,像个婴儿一样蜷起了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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