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道朱色的身影出现得奇快,自墙上跃下时,同容嘉一样用了个鹞子翻身,然而更利落、更干脆,身子几乎要与地面齐平,手中红缨银头枪精准地插向挑向吴敏峦的兵刃,以枪头为支撑,双腿蹬开,将佟栩、容嘉齐齐逼退,护在了吴敏峦身前。
林沫一愣,忍不住伸出手去,满手的鲜血滴落到了地上也不管不顾。
容嘉更是张大了眼睛:“小舅舅?!”
白时越像是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没听到似的,拎起吴敏峦——他已满身伤口,自己站立不住——就要走,容嘉大喝一声:“别跑!”长枪一甩,已经挑了过来,白时越一个侧身后仰便极轻松地躲过了这一枪,而后单手提枪横档,正是卡在了容嘉方才藏在那一招后的一记暗招——
不应枪法虽然是白家祖传,然而真正钻研成一套完整的体系,却是从他开始的,他花了几年时间,把自己的成果传授给了几个小外甥,而今也到了校验的时候。
单手,便拦住了容嘉。
这突然的变故叫佟栩有些摸不着头脑,然而定睛一看,却又惊讶地睁开眼睛——林沫仿佛发了疯一般,抢过了旁边人的长枪,挣开了周围的护卫,也向白时越刺去!
乍一看,那一枪破见功底,但行家便能明显看出,他左手无力,右手颤抖,全无内力支撑,又步伐轻浮——是没有练过的花架子。可是容嘉却仿佛又得了力气,挣开白时越的压枪,枪身压弯又弹直,枪头抖成一个极难辨认的花枪,是和林沫一模一样的招式!
雁回!
这招不该在这里用。这两个孩子也挡不住他。他们只是在孤雁哀鸣,候旅人归。
白时越心里一叹,抓住吴敏峦甩到自己背上,银枪划过天际,将两杆长枪挑脱了那两个年轻人的手腕——林沫左手的伤似乎又渗了血,容嘉眼圈子泛了红——他一个借力,踩过两个外甥的肩膀,一跃至了容嘉马上。
“放箭——”林沫怒喝道。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白时越一旦下定决心要逃脱,极少有人能拦得住。
容嘉咆哮着要去拦他,林沫忙叫他停手——他记得瑞文是怎么死的,容嘉虽然是练家子,但挡在马前,后果也难以预料……可是比他的声音更快的是白时越的枪,如鬼魅般地几下就把容嘉挑趴下,连林沫这样的眼神也没能怎么看清他究竟用了哪一招。
骏马嘶鸣,自容嘉身上一跃而过,消失在了巷口。
容嘉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林沫忙上前去,发现他并未被马踩中,只是把整张脸捂在地上,肩膀一抖一抖地颤动。
他在哭泣。
林沫搁下他,转头叫来明威将军:“只走脱了一个吴敏峦,余下有生擒者,直接上报审讯。今日有多少伤亡损失,咱们统计统计。有劳将军与我一同去面圣了。”他顿了一顿,换了个不大好听的语调,“大将军麾下前锋将军吴敏峦,假借三殿下名义擅闯顺城门粮仓,烧杀劫掠,同伙四百余人已伏诛,然祸首逃亡——吴大将军叛变了。”
他没有说白时越。
然而明威将军却知道,大雨真的要来了。
第283章
水溶闷着头走进檐下,身边的小厮收了伞,沉默地退到一边,妙荷已经迎了出来,亲自跪着帮他脱了脚上的木屐,换上干净鞋袜,聆歌也沉默着替他解下蓑衣,递上早准备好的干净帕子。水溶随手擦了两下,闷声踏进林沫房里。
林沫坐在床沿上,瞧见他进来,不等他开口就摆了摆手,轻飘飘地走下来,水溶这才瞧见床上还有个人,蒙着半张脸,看不分明,他皱眉正要问,林沫轻声道:“哭了一下午了,才消停下来,让他睡会儿,你用晚膳了没有?”
水溶被他的镇定自若震得一愣神,往那儿仔细一瞧,披头散发的,肿着一双眼睛,不是容嘉是哪个?稍稍放下心来,看着林沫:“你还有心思吃饭?”
“总要吃饭的。”林沫摸了摸鼻子,引他到外间坐下,叫闻琴他们摆桌子,“简单着点,北静王不是外人,再弄几个菜给仲澐,清淡些,别弄那些油腻腻的,他也吃不下——仲澐的多准备几道菜,他醒了该饿了。给北静王蒸个鸡蛋,其他的你们看着摆。”
水溶前几天倒是赞过他家里的鸡蛋羹爽口鲜嫩——也是大鱼大肉吃腻了难得吃点新鲜,他倒也还记得,只是这时候怎么看也不像心平气和地吃饭的时候,他苦笑了一声:“我还当我得过来陪你喝闷酒呢。”
“你几时见我喝过闷酒。”林沫指指里头,“看见那孩子没有,待会儿一觉醒来,总该成熟些。我总说他这十几年太顺利了,虽然是总挨打,但真的说起来,还是太顺了。这回该懂事了。我也能放心了。”
水溶怕吵醒容嘉,压低声音怒喝道:“你放什么心!你知道那帮老混蛋在说什么?恨不得现在就把你们五花大绑捆起来呢。”
“皇上信我还是信他们?”林沫反问,“我自以为今天中午表现尚可,无可指摘呢。他们是打算怪我一介书生没法子拦住威将军?我要是有这本事,也轮不到他们戴头上那乌纱帽了。”水溶无奈地瞥了他一眼:“我真是同你生气的力气都没了。你明明知道他们不是说那个。虽然你现在过给了林如海,不用叫他舅舅,可真脱得了干系?知道的,吴小将军和白小将军联手,凭你的本事拦不下来,说实在的你们也就是路过搭把手,其实不是你们的责任,不知道的,得说是你故意放走的!再说,真要是叛了,不说诛九族,你同容嘉这三族之内,能不被牵连?”
林沫笑道:“我真是不知道那些人在嚣张些什么。我谋反,同他们自己谋反,怎么看都像是后者可能性更大,倒打一耙的本事真是绝了。我还真就奇怪了呢。胜负未分,虽然我是一心向着朝廷,但你我心焦了何止这几日?连咱们都知道吴大将军是能闹出点名堂来的,那几个人倒是不怕若真有了万一,他们这些义愤填膺的事后有麻烦呢。”
水溶问:“你是说……”
“我能想到的,陛下当然也能想到。今儿个可了劲儿地弹劾我的,他估计心里有数。”林沫笑问,“除了我们俩都知道的那几个,还有谁?”
“说了你绝对没想到,居然有允郡王。”
“呵,还真有他的事。”林沫倒是并没有如水溶想象中的那么意外,“他这人真是,蠢到了我难以想象的境界——罢了,吃菜。”
闻音端上了五菜一汤,水溶饿了一整天,早过了饥肠辘辘的点儿,此刻不紧不慢地拿银匙舀点鸡蛋羹吃也就是了,林沫倒是拿汤泡着饭,用了大半碗。
“白小将军的事,你知道多少?”说真的,白时越能带着人众目睽睽之下逃脱,水溶一点也不惊奇,这人年前被北狄军俘虏了,打地遍体鳞伤只剩下半条命了,还能在层层守卫逃出来,更割了北狄大将的脑袋带回去,现在身强力壮的,对付一群乌合之众,打胜不可能,逃脱却不是难事。可是水溶关注的并不是他是如何逃开的,也不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还能为什么,席贺死得虽然不冤枉,可也够憋屈了,而是,他到底是不是真的有反心。
林沫仍旧不着急。
“你不肯说?”
“嘉哥儿哭成那样子我都没说。”林沫回答道。
听了这话,水溶心知靠谱,松了一口气:“你肯定。”
林沫比了个“三”字,道:“他还没回来呢。”
这个“三”,就是他的三弟林澈了。无论怎么看,白时越都是单枪匹马回京的,没把林澈带回来。他有谋反的缘由,林澈却没有,要是回京,不来找他哥找谁去?林澈是当初白时越写了荐信往漠河行医的,准备了大半年,到那儿也才几个月,刚扎住了脚跟,席淞曦没了,白时越回来了,漠河那儿的一把手该是宋衍,那人是宋家出身,再明确不过的皇帝亲信,若白时越真反,他能容忍林澈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早捆起来去威胁白时越了。他们的小舅舅是个痴情种子不假,可是能钻死胡同钻到不顾自己外甥的性命?更别说林澈还是他三番两次地邀请过去,同林白氏保证过了的。再者说了,白时越的性子,他要是真想不开,扔了枪脱了官服找个深山老林住上三年五载谁也不见的可能性更大,他得脑子被驴踢了,才会去替吴廉水做事,落不到好不提,真成了,也不过是继续过现在的日子。
那首藏头诗,平安为上。
平吴!平策!平反!
水溶松了口气,等丫鬟们收拾了桌子下去,没忍住握住了他的手:“你今儿个又伤着哪儿了?我给你瞧瞧。”没把林沫衣裳扯开呢,就被抱了个满怀。
“怎么了这是?”他眼见着刚刚还笑眯眯的林沫趴在自己肩上,紧锁着眉头,着急问道,“伤口疼?”
林沫也不说话,就着紧抱的姿势把他推到了榻上。
“你疯了!你弟弟在里头——”余下的话到底没说完。
容嘉一觉睡到大晚上,眼皮子肿得都快睁不开了,他自己也觉得丢脸,死命地揉,聆歌端着水进来:“容二爷可算醒了,先洗把脸,我们晚膳热了好几回了。您先尝尝,要是觉得不好,我叫厨房炒新鲜的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