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算什么出头?”静娴自己倒没与那几位公主有多少交流,虽说是一辈儿的,她们也比她大不了几岁,只是她入宫时,通常都是伴着大长公主,和一些老人儿坐一块儿。待得她嫁了,独自进宫时,与公主们便要行君臣之礼。反倒是黛玉,因着太后喜爱看年轻女孩儿们坐一块儿,花枝招展的赏心悦目,和景宜、景柔公主时常一起说话喝茶。
景柔公主的脾气——静娴皱了皱眉,道:“待我身子便利了,我去求皇后,你莫要急。”
她们说话倒没避着人,雪雁还没觉得,紫鹃却是欣喜若狂了——
若真成了女官,自然是脱了奴籍,日后前程,不过是公主的一句话罢了。
别的不说,当年的贾大姑娘,也不过是皇后宫里的一个女官罢了。
只是静娴才与黛玉商议这事,林沫便又找上了妹妹:“你那些丫头,年级也不小了。虽说不是人人都像闻歌似的,到底也是要嫁人的——”
黛玉知道哥哥是担心什么。娘家带过去陪嫁的丫鬟,若是没提前定好人家,多半是会被以为要随着姑娘一道服侍姑爷的。她有些害臊,却瞪了哥哥一眼:“难道哥哥不会替我处理好这事?”
“原来这事要归哥哥管啊。”林沫作恍然大悟状。
“横竖,一切都是哥哥做主的。”黛玉抿了抿唇。
他挑的夫婿,他备的嫁妆,他亲手将妹妹送到了那最繁华也最夺目的位置上。
林沫点头:“是哈,自然得是哥哥替你做主。”
他十八进京,而后得了这么个天真无邪的妹妹,同空旷沉重得不像话的靖远侯府,如今二十又二,踩着多少枯骨怨恨在这个帝都牢牢地站稳了脚跟,站在大多数人的头顶上往下看的时候,不经意间,总得被自己背着的东西压弯了腰。
然而,这路是他自己选的,除了继续挺直了腰杆子,把一切都担负下来,他找不到其他让自己更高兴的方式。
当年他还是个万事只求稳妥的少年,而今,不过是吃了点甜头,便试图在捷径上奔驰而过,忘了自己当初一步一个脚印的计划。有时候,自己也觉得实在是无耻。可是,想起柳湘茹到死也未能完成的手稿,便立刻又起了昂扬的斗志。
他也只是命好,被林清捡了回去,二十年来惜命得拿药汤当水喝,也不知能挣得几年好日子。每逢冬夏寒气从骨头里弥漫出去的时候,就恨不得自己手脚能更利落些,至少要跑到阎罗王前头去。
柳湘茹不惧怕死亡,所以他走得坦荡,纵有不舍,却没有哭天抢地风度全无。
而他林沫,从来信一句好死不如赖活着,这么想着,和同样贪生怕死的北静王倒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他裹着厚重的斗篷出了门,去见齐王。
水瀛对他挺暖和的天还穿得这般臃肿倒是挺不见外:“今年元宵,我出府去玩,有不少小姑娘跟着家里人出外赏灯,听她们议论着,说是见不着大名鼎鼎的柳郎林侯,很是遗憾。”
林沫道:“往后再也见不着柳郎绝色了。”
会出门看灯的,多半也是寻常人家的姑娘,胆子大些倒也可能,只是这般调侃,水瀛也是个会处人的。
“殿下公务繁忙。”他道,“下官也不敢浪费殿下时间,只开门见山罢了——户部有意彻查各地布税。”
水瀛些微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早前他查盐税、粮税时,大家虽觉着他大胆,倒也没有多说什么。毕竟这都是国之根本,皇帝也定会全力支持他。可是布税?
管丝绸布匹的都是什么人?那都是皇上亲信,宠了又宠的才放他们做这些不用吃力就能讨好的活计。只怕他若真是要彻查,得罪的可不只是一个太上皇,连皇帝的几个亲信都要被他动一动。
不过,跟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水瀛笑了起来:“于尚书知道的话,又要唉声叹气了。”
林沫不动声色地点点头。
“不过——”水瀛话锋一转,“仔细想想,于我并无坏处啊。”他大大方方地道,“我只是好奇,靖远侯为何要与我通气?”
林沫抿唇道:“不管是哪儿,一旦下定了决心彻查账务,人事调动总是免不了的,许是那时候殿下就要提前考察考察人手了。”
“难怪于大人总是抱怨,”水瀛说得似真似假,“你来这一着,我们去年年底给底下人的考核只怕又做不得准。一个萝卜一个坑,你这是要把一块田都刨除来的样子啊。”心里却是一动,林沫提前知会他,他自然有办法多安排几个自己的人手——一旦那么多变动扑面而来的时候,谁会管那些不起眼的小职务?
不过他不是三哥的人么?这算是什么?
看着林沫的笑意,他忽然明白了什么。
看,交锋尚未开始,他便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看起来,是有绝对的自信不会输给那些父皇的宠臣。
便是这么自信?
那张俊秀的、与水汲有着九分相似的脸庞上,从无水汲惯有的阴郁彷徨的样子,而事实上,他也不需要有,父皇有多宠他重用他,整个京师有目共睹。更何况母后的关心也实在是多了些,都不像母后了,那么多聪明机灵的小姑娘,母后哪个不喜欢?偏就他的妹子成了公主。
想起早早去了封地的七弟,他有些高兴地笑了起来。
一个姓林的兄弟。
难怪三哥莫名其妙的。
齐王有些欣喜地摸着自己的下巴。他在吏部多年,其中的弯弯绕绕,虽然不如三哥知道的多,但此时却有些庆幸三哥不懂这些。单看林沫确实如日中天,无人能出其右,但事实上,这位靖远侯不养门客,不收学生,他结识、交往的,都是本就权势滔天而非需要依附于他的,所以无论他斗掉多少人,顶上的人都跟他没什么关系,他自然也不会因此拉拢到人,更别说得什么好处。
三哥只看到他舅舅为武将,妹夫当驸马,却不想想,正因为如此,林沫才不得不束手束脚,不敢栽培自己人。
他偏过头,笑嘻嘻地在桌上比划着“林”字。
多好的姓,还是个有龙阳之好的。
第184章
静娴是在一个落雨的早晨感觉到了腹痛。
黛玉有些手足无措地站起身来,怀里的修朗被她忽然改变的力度吓得哭了起来,她怔了好一会儿,才哑着声音喊,“快扶你们奶奶回房去——叫三爷来,”
静娴低下头,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嬷嬷,产婆,大爷。”
云夕也顾不得逾越,倒是抢在脑子一片空白的黛玉前头,“奶奶别慌——崔摸摸,张嬷嬷,你们力气大,快扶大奶奶进房去,接生的王婆呢,快找她去,她要什么赶紧备下,厨房烧水,云初,请三爷去叫大爷回来!”
黛玉这才晃过神来似的,紧紧地捏了一把身边的紫鹃,紫鹃宽慰道:“姑娘别怕。”其实她自己也觉得浑身在抖,几个嬷嬷风风火火地把静娴扶进了屋里,又推黛玉出去:“姑娘还是别看了,您还没出门呢,吓着不好。”于是她又只能愣怔着坐在外间,听着一帘相隔的嫂嫂压抑的喘息。
产婆就在府里头,来得也快。崔嬷嬷出来吩咐小丫头们烧水热剪子备参汤,见她还傻着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便笑道:“姑娘又要当姑姑啦。宽心,女人都要走这一遭的,嬷嬷是过来人,奶奶这回应当不碍事的。”
雪雁正急急忙忙地找出一支老参出来,正问着人要切片还是磨粉,还是索性熬了汤,就听见崔摸摸这么问,怯生生地道:“大奶奶正疼吧?”
她比黛玉年长几岁,做丫头的人,不如小姐们娇生惯养,那些流血的事儿也不避着她们。不过她到底也是个云英未嫁的,提到生孩子,只能想起来那天云夕苦不堪言的哀嚎,还有她们曾经见过的永远温和的北静王妃。
“诶哟,丫头你怕什么!”崔嬷嬷道,“你没听嬷嬷说?奶奶这胎正,下得也快,不妨事的啊,你这参快给我。”
“哦哦。”雪雁赶紧递给她,又问,“还要些什么?”
院子里传出一阵的嘈杂声,竟然还能听见隐约的马蹄声。
不一会儿,林沫裹着春日的暖寒交错风风火火地进来了,大约是太过慌乱,他竟是没注意到脚下的门槛,险些被绊了一下,好在身后的林澈及时扶住了他,想了想,林澈到底是没劲嫂子的院子:“大哥,我去书房等着,你有事叫云初喊我声。”
“好。”林沫应了一声,嗓子干得不像话,说完他自己都想咳嗽一声——事实上,弟弟说了什么,他自己又回了什么,压根都没过脑子里。
他也不能进里间,颤颤巍巍地挨着妹妹坐下了,才发现手心全是冷汗。好在这兄妹两个怕寒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丫鬟们到这个时候了都还给他们备着手炉,此刻便一人塞了一个。黛玉这时竟然有了力气来安慰哥哥:“嬷嬷说嫂嫂不碍事——恭喜哥哥。紫鹃,你去找妙荷,给大爷找身干净衣裳来。”外头还飘着细雨,想来林沫不想耽搁时辰,是骑马回来的,虽说不明显,衣裳上还是有些水汽,她担忧地摸了摸,问,“哥哥不如回房去换身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