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不可追(下)
外公外婆上了年纪,作息十分规律,一吃完午饭便要去小憩一个钟头。沈放在这里呆了才六七天就被无声无息地同化了,回到自己房中时,他一眼就看到了正窝在床上躲懒的小白。家里原来还有更多猫,都是来他家吃白食吃着吃着就赖下不走的野猫。只不过这几年外公外婆年纪都大了,照顾不了这么多小东西,最后才只留下来了一只最小的。这只小猫怯生,胆小得很。沈放刚一走进来,它就倏地直起身来,浑身的毛都快被这个每次都能抓到它的杀手人类吓秃了。沈放就当自己没看见这只胆小鬼。手背上被它挠过的地方还贴着创可贴,沈放活动着手腕踱步回来的时候,搁在桌上的手机又震了一下。他还以为是无聊的软件推送,小心放下家传玉镯后便随便扫了一眼。但只一眼,眼底的笑意便烟消云散。陌生的号码。一条简短的短信。“小放,我回来了。”沈放这一个下午都在走神。叶培生当他在思春,忍不住地笑,还用报纸挡着自己,悄悄戳老太婆让她也看。外婆把他的手打掉,看了一眼靠在窗边发呆的外孙,眼中极快地闪过一丝担忧。沈放在想短信的事。没有落款,但他一眼就认出了这是谁发来的。徐良寅,初中的时候,他隔壁班的老师。他不是已经被辞退赶出燕城了吗。沈放搭着下巴百无聊赖地靠在窗台上。看来沈嘉祯也没有那么大的能耐,当初动了那么大的怒,现在还不是让这个人回来了。沈放升上初二的第二个学期,叶之宁就不在了,那时候他性子比现在还要糟糕得多,浑身是刺,谁靠近就扎谁,根本没有一个人愿意接近他。老师们试着想帮他,但也对沈放的冷漠态度束手无策。既然连他爸都拿他没办法,久而久之也就没人管了。沈放每日独来独往,孑然一身。这样的学生,最让人头痛,但落到有些人眼里,他却成了一块无比可口还容易下嘴的小羊羔。性子孤僻,母亲早逝,与家人关系恶劣,没有朋友,就算发生了什么事,他说出去也不会有人相信。更何况他长得也很不错,无论自愿与否都被迫糅合了父母五官中最精致的特点,除了个子太高不大好掌控之外,他几乎是个再完美不过的猎物。起初的时候,他自然是没有在意的。毕竟全校也并没有一个人觉得那位名声远扬的徐老师有什么问题。长相斯文,彬彬有礼,讲课妙语连珠,与最调皮的学生也能打成一片。在学校这样单纯的环境中,这样一位老师,无论他自身外貌条件如何,都很容易被学生神化成“最受欢迎老师”的伟大形象,恨不得高高捧起。可以想见,在这样的氛围中,出现的唯一一个拒绝挤在他身边的少年,会有多么多么的突出。如果当时他再低调一些就好了。隐匿在人群中,不被人发现,也许就不会出现后来的事。起初只是嘘寒问暖。全校最受欢迎的老师,对隔壁班的小可怜抱有关切的念头,实在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了,没有人觉得有问题,他甚至得到了更多的美誉。再到后来,徐良寅给沈嘉祯打了电话,主动要求给沈放补课。他很会说话的技巧,就连经历过无数次不见血腥谈判的沈嘉祯都被轻易说服,压着沈放——无论他有多抗拒——每天放学后都必须留在学校办公室接受徐老师的辅导。整整一年,沈放一直在忍,徐良寅也在忍。从最初的的恪守礼制,再到后来有意无意地触碰,暗示性的玩笑。沈放每晚回到家中,都会开着水龙头一遍一遍清洗被对方触碰过的地方,直到搓得红红的,再进一步就会破皮的地步。他感到很恶心。那个衣冠楚楚的变态也好,这个忍得不动声色的自己也是,都很恶心。后来,大家都忍到头了。在中考前的一个月,沈放在办公室冷漠地传达了沈嘉祯“以后不用再来补课了,费用会转过来,谢谢老师”的原话。而徐良寅却突然发了疯,抓着他的肩膀将他按到了办公桌上,反复质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对自己,他们两个难道不是两情相悦的吗?相你妈的悦。沈放忍着对方靠近时的呼吸和黏腻的香水味,抄起旁边的字典狠狠敲到了他的头上。他忍了这么久,就是为了这么一天。反正说出去也没人相信,那他就自己为自己讨个公道。学校老师带人闯进来的时候,徐良寅已被打得不像样子了。平时最斯文的一个人,完全没有形象地无力瘫软在地上,嘴边满是血和断牙,而沈放高高举着自己被迫坐了一年的凳子,下一秒就准备招呼到他的头上。被抓住的时候沈放没有解释,沈嘉祯匆匆赶来的时候脸黑得像锅底,他还以为自己要再续上一场架。但没想到这人只是冷着脸把他领了回去,第二天就将沈放和他所有的复习资料统统打包丢到了云城。中考前的最后一个月,他是在外公家自己完成的复习。叶培生倒是想指导他,可自己只是初中的语文老师,术业有专攻,爱莫能助。直到沈嘉祯派人来接儿子回去,老人家们也不清楚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沈放回去便直接参加了中考,沈嘉祯只手撑天,帮他解决了所有麻烦不说,沈放连错过的入学考试都没参加就直接被转入了信中。他原本大概率要变成一个很糟的人,但好在碰见了季玩暄。但现在那个人回来了,他还可以喜欢季玩暄吗?窗外有小孩子在嘻嘻哈哈地玩着滑板车,沈放注视着他们奔跑时飞扬的衣角,眼神有些恍惚。“小放。”令人战栗的称呼,但换一个人念出来,就不会那么可怖。沈放回过头,看见端着水果笑盈盈站在自己面前的外婆。外公不知道被打发到哪里去了,客厅里现在只有他们两个人。沈放觉出了气氛的些许不同,坐直了些,但外婆只是揉了揉他的头顶,温声怜惜道:“很辛苦吧,小放。”在妈妈走之后,咬着牙保护自己,很辛苦吧。下牙关几不可闻地轻颤了一下。沈放握住外婆的手,缓缓靠在了老妇人清香温暖的怀中。“您什么时候知道的?”他问。老人的手覆上他的头顶,很轻很轻地揉了揉。“那年你走以后,我终究还是放心不下,给你爸爸打了电话。”电话那头,沈嘉祯沉默了很久很久,终于还是将事情从头到尾讲了一遍。他略去了很多细节,比如那个人最后被打得只剩一口气,沈放却还在冷着脸计算怎么才能一击毙命。但那些粗略的情节,已经足够老人家捂着嘴泣不成声,为受了整整一年折磨的外孙心苦。当年女儿的事情发生之后,他们尚且从来没有说过沈嘉祯什么,但是这件事却让外婆发了疯。温柔了一辈子的女人,背着丈夫躲在房间的角落里,将这个负心无情不堪为人父的家伙含泪泣血,狠狠地痛斥了一顿。但还是不解气啊,她为她的孙儿苦,没人疼他,她就把他带回来。外婆瞒着外公,一个人拿着用不惯的智能手机,买了最近的回燕城的飞机票,准备去接沈放回来。但最后还是沈嘉祯先到一步,赶来云城给外婆下了跪,发誓以后一定会保护好自己的儿子。这个人生得一表人才,天生就有贵气缠身,当年叶之宁几乎对这个人一见钟情,无论如何都要嫁给他。但没想到却也是这段她自己相中的金玉良缘,最后断送了她的一生。老人家嘴上不说,心里怎么可能是不怨的。眼不见为净,他们只能离开燕城。然而这一次,沈嘉祯却再一次跪到了她的面前。上一次,这个尚且只穿得起白衣的年轻人跪下来,向他们求取叶家的千金女儿。这一次,他已经有了数不清的财富与势力,但他却又一次下跪,为了要回他的儿子。一切也许都是命吧。外婆最终还是放手了。这些事情藏在心里已经很久了,是准备带到棺材里的,外婆没有提起一个字。她只是揉着外孙的脑袋,很温柔地说:“这件事你外公不知情。他耿直了一辈子,要是知道自己这个行业的败类差点伤害他的宝贝孙子,他是无论如何也要去讨个清白公道的。如果硬是压下来不让他去,他肯定要积郁成深,对身体不好。”沈放“嗯”了一声:“不要告诉他。”外婆笑了笑,松开外孙,捧着他的脸轻轻晃了晃。“这句话你可能不爱听,但你和你爸爸年轻的时候一样,心思重,旁人窥探不得。我知道你还放不下之前的事,但是你什么都没有做错,不要觉得自己不好。”“我的宝贝孙子,配得上世上最好的人。”“好不好?”外婆还不知道徐良寅回来的事,沈放也没打算让她知道。他的心被老人家哄得无比平静,甚至溅起了圈圈涟漪。“好啊,外婆。”这一次他会好好活,为了配得上那个人。
游乐场惊魂(上)
距离除夕还有两天,用过午饭围着季凝洗完碗,季玩暄穿好衣服就要往外跑。季元把他拦在门口:“干嘛去?”季玩暄比他矮半头,人也纤瘦,弱势相当明显,只能实话实说:“玩去。”季元:“调研报告呢?不说学期末交我吗?”交什么呀,这一学期光忙着花季雨季了,而且作文比赛的截止时间是下学期呢。季玩暄手段挺多,上前一把搂住小舅:“我写了个初期阶段汇报,回来就给您看。”季元被他弄得一身鸡皮疙瘩,赶紧把人推开:“走走走。”季玩暄裹上围巾出门骑车,在院门口碰见抱着作业来串门的顾晨星。“嘛去?”季玩暄原样回他:“玩去。”顾晨星心烦:“早不玩晚不玩,偏偏在我最需要你的时候玩。”季玩暄:“作业写完了,在我床头呢,六门功课一本不少。”顾晨星扒上来要亲他一口,被季玩暄躲开了。“过完年我要去夏威夷,但我妈突然说写不完作业不许去。爱你,逗,给你带夏威夷果回来。”季玩暄上车踩蹬子:“我不要,超市三十五一斤,我家多得吃不完。”顾晨星在他身后大喊:“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你懂不懂啊!”车已经骑出去快十米,季玩暄张嘴也想喊回去,一口冷风灌进去嘴又突然张不开了。“……”他有一天会不会整只下巴掉下来啊?沈放到得比约定时间早十分钟,周围全是家长带孩子来的,要不就是情侣好友,人手一只气球。在摊子上看了半天,不是小猪佩奇就是熊大熊二,沈放拧着眉毛纠结很久,最后选了一只Hello Kitty。季玩暄到得其实也挺早,但找空停车位实在很难,有车一族烦恼真多。他跑到门口的时候刚刚好是约定时间,老远就看见沈放举着一只没嘴猫气球。“对不起,我来晚了。”他撑着膝盖匀气,沈放把气球递给他:“我也刚到。”季玩暄没想着这气球是给他的,有点发懵:“你怎么不买米老鼠?”沈放也懵了:“你喜欢米老鼠?”季玩暄笑着接过来:“不,我就喜欢Hello Kitty。”沈放松了口气,眼底也漫上笑意。大冷天跑游乐场,张大嘴的刺激项目基本都没人玩。季玩暄出门时张不开嘴的创伤还在,只能忍痛割舍过山车,回头问道:“你想玩什么?”沈放也说不出来,他捧着刚买来的热饮,四下环顾一圈,指了指看起来唯一封闭的那个房子。季玩暄眼睛一亮:“放哥,你真有品味!”沈放心中咯噔一声。燕城西部欢乐谷以什么最出名?鬼屋。在这座占地2000多亩的游乐场里,大大小小坐落着近十座鬼屋。季玩暄很开心:“我每次来玩都想进鬼屋,但没一个人敢,放哥,你真好!”他真是深谙捧杀之道。沈放抿嘴:“……”算了,笑不出来不笑了。他随手点的是座医院主题的鬼屋,跟密室一样,得一个房间一个房间探索。季玩暄排队的时候还在期待地原地蹦跳,一回头看见沈放的表情就瞬间老实了。他眼睛一眨不眨,担忧好好地藏在了背在身后的双手里:“人好多啊,其实这里还有很多好玩的,我们再去看看别的吧。”沈放摇了摇头,拉住了他要走的步伐。这才第一个项目,放哥不想扫兴。季玩暄犹豫地看着他:“好吧,但过程中你不舒服的话一定要告诉我,什么都没你重要。”沈放点点头,脸上有了血色,好看多了。Hello Kitty带不进鬼屋,季玩暄在门口依依不舍半天,最终还是送给了路过的一个长得很像沈小米的女孩。一大波人进了鬼屋,迎面一圈诡异蓝光,一个浑身是血的护士正站在画着血红十字的台子后面欢迎大家,第一排瞬间爆发出一阵尖叫。胆子大的走过去戳了一下,无语回头:“喊什么呀?假人!”季玩暄刚才也喊了,这会儿很没面子,只能转头和沈放小声解释:“我练嗓呢,要不等会儿真喊的时候嘴张不开了。”两人中没被吓到的那个反倒是沈放,他轻轻“嗯”了一声,没戳破小季的借口。接下来有两条路,通往不同房间。大家怂得很有智慧:“我们一起,一个房间一个房间来!”季玩暄和沈放的肩膀紧紧贴在一起,隐匿在黑暗的人群中,搞得人还没见着鬼心就扑扑跳的。众人进到左边的房间,一片漆黑,还没琢磨出搞什么名堂,周围便突然亮出一圈红色灯光,照亮了墙上诡异的涂鸦和房间里四散的“鬼”们。大家沉默地与化着僵尸妆的“医生”“护士”面面相觑,有人哆嗦着问道:“这也是假人吗?”还没有人回复她,突然暴动的“医护人员”就跑过来将人群冲散。众人吱哇乱叫地四散开来,紧紧抱团的同伴们也纷纷失了踪迹,争先恐后地往房间外面跑。黑暗中不知是谁先牵起了谁的手,总之牵住就紧紧握在了一起。季玩暄一路尖叫着跟随身边的人跑回“蓝护士”大厅,借着幽幽蓝光看清了沈放眼中淡淡的笑意。过程中你不舒服的话一定要告诉我哦。季玩暄屈辱得嗓子都劈了:“我开嗓呢。”沈放安慰地摸了摸他的耳朵,清冷的声音在一片鬼哭狼嚎里显得特别好听。“这应该是为了避免大家一直抱团故意设计的,两个房间大约都一样。我们现在再进去,里面应该没有鬼了。”太有逻辑了。季玩暄顺从地跟在他后面,重新返回左手房间。没有人主动开口,所以他们的手一直没有松开过。沈放说得没错,这次再进去就没有吓人的“病人”“医生”了,他们两个跟连体婴一样,沿着墙壁搜索开启下一扇门的机关。右边房间再次爆发出一阵尖叫,估计鬼又跑那边吓人去了。季玩暄松了口气:“看来还是只有一个正确房间。”沈放在墙上摸到好几个开关,随便挑了一个按下去,角落里就出现了一道暗门。两人矮着身子先后进去,前面不知道有什么,沈放走进去后才转身拉季玩暄。新房间是个只有一盏冷光灯的密室,四周是混凝土墙壁,中间有一张带血的手术床,上面躺着一个裹满绷带的“尸体”。“这么严实能透气吗?这个总是假人了吧?”季玩暄恢复很快,走上去戳了“尸体”两下,结果不小心戳到笑穴了,“尸体”扭动着“哈哈”笑起来。季玩暄:“……”沈放:“……”“尸体”:“……”好尴尬。季玩暄很善良,假装无事发生地拉着沈放往墙边走:“我们看看墙上还有没有机关吧。”摸了一圈什么也没发现,还是得回到手术床旁边。两人绕着转了一圈也没发现任何端倪,季玩暄开始不耐烦了:“不会机关是这个‘尸体’吧,戳他穴位,戳对就开门。”沈放:“有道理。”“尸体”:“……”绷带怪人抬了抬手,裹得很可笑的手掌指向角落里。季玩暄狐疑道:“真的假的?刚才我们看过那里了啊。”绷带手放着没动。季玩暄妥协了:“好吧,如果不对的话再回来试试你身上的穴位。”“尸体”:“……”这次过去两人又仔仔细细看了一圈,还是什么都没发现。季玩暄心烦地扶上墙壁,但没想到这看起来完整的墙板竟是活动的,被他一推便突然转动,猛地将人拉进另一个空间。季玩暄和沈放的手拉得死死的,他一动,沈放也跟着被扯进去,两人差点就摔到地上。季玩暄趔趄着扶到一张桌子上才站稳脚步,动作大到桌上的托盘都掉到了地上。房间里黑乎乎的,季玩暄看不太清,刚想把挂在脖子上的眼镜戴上,就被沈放压住了手臂。“别看。”少年的声音突然凉了下来。季玩暄觉出不寻常,没吭声,只是顺从地被沈放拉着往前走。找出机关出去之前他回头看了一眼,地上那一团东西血糊糊的,似乎是仿造的器官。接下来的解密过程实在顺利得有些不给工作人员面子,沈放几乎一进房间看几眼就能找出端倪,最多两分钟就进入下一个房间,期间路过好几个扮鬼的工作人员都当他们不存在,直接擦肩而过。季玩暄其实吓得要死,但也不敢吭声,搞得自己面上也一副冷静模样,让天不亮就开始化特效妆的工作人员们好失落好难过。很快进到最后一个房间,胜利曙光就在眼前,季玩暄已经被搞得很麻木了,就等着沈放直接带他找到出口出去。血……开膛破肚……沈放突然原地不动,拉着身旁人的手温度也越来越低。季玩暄皱了皱眉,握紧手心走到他面前,惊讶地发现沈放毫无血色的难看表情。他低垂着眼皮,发白的嘴唇打着颤,似乎在嗫嚅什么。“季玩暄……我难受……”心脏好似蓦地被凿了个大洞呼呼漏风,季玩暄想也不想就抱住了对方,安慰地用手掌使劲抚搓他发凉的后背:“没事啊,我在这里,我们马上就走了。”无所不能的少侠突然变得脆弱不堪,但却也只敢颤着手指揪住眼前人的衣角。最后还是季玩暄叹了一口气,摸了摸沈放的头顶,将他的脑袋埋进了自己暖和的肩窝。放哥,小季哥的肩膀给你靠。手术台前的工作人员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