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七嘴八舌讨论着当年那场火灾,谁也没注意到靳尧双手抱膝,整张脸埋进自己的膝盖里,浑身抖得不成样子。
第47章
靳尧什么都记起来了。
那年许泽恩中/枪,他失明, 过往一切恩怨在这样的生死灾劫面前都失去了对峙下去的意义, 两个人抱团取暖总好过独自穷途末路, 他跟许泽恩回了京都。
眼睛看不见,靳尧努力让自己适应着, 男人越是穷到末时, 却不能埋没风骨,他从来没有因失明让自己在许泽恩面前显露半分脆弱。
他努力不迁怒,不颓废, 不沉湎,既然活着, 那就尽量活好。
可靳尧哪里知道,命运从一开始给他安排的就是一个巨大而可怖的漩涡,由不得他挣脱, 由不得他自由。
那天是两年间家中的门铃第一次被按响,靳尧觉得有点新鲜, 家中的保姆去开门, 之后过来回话说:“先生, 有一位靳伯文先生想拜访您。”
靳尧有一刹那的讶异, 这个父亲从他出生之后几乎就没有养育过他,两人之间情分浅薄堪比陌生人, 靳尧放下手中的盲文报纸:“请他进来。”
父子二人相对而坐,靳尧能够感觉到靳伯文复杂的眼光逡巡在自己的脸上,他微微笑了笑:“爸。”
这一声称呼让靳伯文的呼吸都紊乱了起来, 这个男人竟难得为这个称呼起了歉疚之心。
靳尧垂着眼睫,他不想知道靳伯文是歉疚还是其他什么情绪,他只好奇对方为什么忽然来到这里。
“我说泽恩这两年为什么行踪古怪,原来是他找到了你。”靳伯文叹息道,“他把你藏得太好了,连家主都不知道这里藏的是你。”
靳尧蹙眉:“您来找我,是为了?”
他微微歪着头,目中没有焦距,靳伯文这才发现不对劲:“你的眼睛怎么了?”
“出了点事,暂时失明。”靳尧不欲多做解释。
靳伯文语气复杂:“难怪你能一直待在这里不出门,我还想着,这真不像你的个性。”
靳尧不语,静静等待靳伯文接下来的话。
靳伯文咳了咳,终于还是说道:“家主知道泽恩外面藏了个人,让我来看一看,他……他跟周四小姐就要订婚了,家主必须要确保这个婚事不会出意外。”
靳尧脸上的表情分毫未动,他就那么平静地目视前方,靳伯文觉得他好像在看自己,又好像透过自己在看别的什么。
“靳……靳尧,”靳伯文的声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既然是你在这里,我就放心了,你总是有分寸的,应该不会让泽恩为难……”
“这是家主的意思,还是您的意思?”
“什么?”靳伯文愕然。
“如果是家主知道有我这样一个存在,他是不会让您这么迂回地来试探的,而如果您是家主那里的人,”靳尧唇角勾起一个嘲讽的弧度,“许泽恩安排在这周围的保镖不会允许您进入这栋别墅,能留在这里的,都是他的心腹。爸,这么多年,我居然不知道,你一直是许泽恩的人?你是他什么人?许家的内应?”
靳尧很快摇头否决掉自己的猜测,“不,不会是内应,如果只是利益相关,你不会背弃家主而选他,我应该这么问,许泽恩和你究竟是什么关系?”
靳伯文目瞪口呆,他万万没想到一向憨直的靳尧经过这么多年,居然早已锤炼得心细如发洞若观火。
“其实这些年,我一直有个猜测,索性到这地步了,您不妨跟我说句实话,我,究竟是不是你的亲生儿子?”
靳伯文霍然从沙发上立起!
靳尧微笑了然:“不是,对吧?没有一个父亲会对自己的孩子漠视到这个地步,就算是家主,他素日里虽然很严厉,但他其实对许泽恩也是有感情在的,那我是谁?”
靳尧忽然轻呵了一声,“总不至于许泽恩才是你的亲儿子,我是你从哪里捡来的吧?”
“你胡说什么?”靳伯文撕扯着嗓音厉声道,“泽恩是家主的亲生儿子!至于你,你……”
靳尧凝神听着,他空茫的眼神直勾勾盯着靳伯文,仿佛在审视对方的灵魂,让对方再不能讲出虚假的谎言。
靳伯文颓然坐到沙发上:“你的确不是我的儿子。”
真相其实并不骇人,靳伯文说,“泽恩的身世你应该知道一点,他妈妈是家主的情人,也是家主真正爱的女人,还是我的……亲妹妹。”
“那我是哪里来的?我的亲生父母是谁?”靳尧的神情依然平静到木然,然而他咬紧了嘴唇,握在沙发扶手上的指节苍白,手背上每一根血管都在剧烈抽搐,像是下一刻轰击的血流就能从他的皮肤里迸射而出。
靳伯文不忍心看他,再冷漠再无视,这都是在自己眼皮子下长了二十年的孩子。
“你妈妈跟泽恩妈妈同天生产,也同天去世,你当时和泽恩在同一个婴儿房,我要抱走泽恩的时候他一直哭,无论怎么都哄不过来,只有把他跟你放在一起,他才不哭了,你是个孤儿,想要领养你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既然你们有缘,我就把你带回了南湖庄园。”
靳尧笑了笑,很少有人能笑成这个样子,嘴角弯着,眼睛里却带着悲苦:“同样的,你们也知道,许泽恩在许家孤立无援,而我,是一颗很好的,能对他掏心挖肺不离不弃的棋子。”
靳伯文无言以对,只能沉默着。
靳尧忽然放松了下来,倚进沙发里,长指在扶手上一下一下敲着,声音不疾不徐,他好像一下子缕清了所有的事实,把靳伯文那些难以启齿的话都说了出来:“你是许泽恩的亲舅舅,可能在许泽恩那里,你比家主跟他还要亲近,所以这别墅的保镖对你都不设防,你也不是第一天知道我跟许泽恩的关系,你更不是第一天知道这里住的是我,你先前没有来提醒我,甚至之前你默许我的存在……但你今天却忽然来了,为什么?”
靳尧侧头,目光对准靳伯文的方向,那眼神温和毫无攻击性,但莫名让靳伯文背上沁出一层冷汗,“让我猜一猜,你说许泽恩要订婚了,这么大的事,一定会满京都都知道,而我没有听到任何消息,那么很明显,许泽恩没有完全配合你们,他甚至在竭力压着消息扩散,他是惹得周家不高兴?还是你觉得,我是个不定时炸/弹,许泽恩随时会因为我不联姻了?”
“靳尧,你……”靳伯文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不用太惊讶,大人会老,小孩会长大,我当然不会永远那么笨。”
靳尧垂着眼:“很多事,我只是不想说得太明白......我知道你的来意,你对许泽恩的关心是不作假的,你是希望许泽恩能真的跟周四小姐订婚,结婚,生孩子,继承许家,按部就班地过他的美好人生,而不是跟我这个男人,一个瞎子,稀里糊涂搅和一辈子,你是这么想的,家主也是这么想的,归根到底,你们都是为他好罢了。”
“之前你们以为他只把我藏在外头养着,这无伤大雅,但是许泽恩要联姻的是周家,周家的分量更甚于许家,本来我只是一粒不起眼的沙子,虽然咯眼,但为了许泽恩你们能忍就忍了,可现在我成了一块巨石,一只拦路虎,你们不敢砸也不敢打,所以靳先生,”靳尧笑得嘲意弥漫,悲凉和讽刺像针一样密密麻麻扎向靳伯文,“您在我这个养子离开十年之后,终于第一次出现在我面前,真是让我受宠若惊。”
靳伯文倒吸一口气,他来之前做过许多的准备,然而他无论也没有想到会面对这样一个脱胎换骨过的靳尧。
这孩子字字诛心,却句句属实。
靳伯文沉默许久,最后只问出来一句:“那你是怎么想的?”
“我吗?”靳尧抬起眼,迷茫的视线穿透过宽大的客厅,有那么一瞬,靳伯文以为他根本没有失明,靳尧的瞳孔聚焦在空气中明亮虚浮的一点,那是微尘凝聚翻飞的地方,是整个室内被阳光照透后最明亮的地方,“我会问清楚许泽恩,如果他依然觉得许家最重要,我会成全他。”
“那,”靳伯文狠狠咽了下口水,“如果他把你看得重于一切呢?”
“那我就陪着他,生或死,成或败,富或贫,年轻或苍老,”靳尧的声音平淡得近乎叹息,“我都陪着他。”
说完后靳尧站起来,径直往门口走。
“你要去哪里?”靳伯文赶紧问。
“去海恩。”
靳尧没有让任何人搀扶,他甚至拒绝让任何人陪同,他独自穿行过别墅小区盘桓曲折的道路,走到小区门口,自己拦下了出租车,如果不是他每走几步都要侧耳先倾听一下前方的动静,谁也不会认为他是个盲人。
他在海恩门口下了车,认出了那个保安的声音,那是当年给他打过电话的绑匪,彼时靳尧只觉得满心都是无奈和苍凉,许泽恩为了把他弄回京都,费了这样大的阵仗,这人简直是个疯子。
他让那个保安带着他一路去了许泽恩的办公室,里面隐隐传来说话声,门板隔音很好,但是失明后的靳尧耳力更好,许家父子说的话他听得清清楚楚。
“……还有两个星期就是订婚礼,你别给我出岔子,还有,听说你一直在找眼科医生,你在搞什么名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