晁千儿撤回自己跪在床缘上的膝盖,信步走到谢又安面前停下:“多谢又安关切,这宫中规矩,千儿比你知道得多。”
不知道是惊叹于“又安”二字,还是在思索晁千儿后半句,谢又安停顿了一下,随即道:“姑娘知道就好。”
晁千儿眼波飞送,目光轻飘飘地落在梦言身上,笑道:“既然陛下今日不需要服侍,那千儿便先行告退。”
说完,她就披着那件外衫,款步姗姗地出去了。
梦言看着她走动时露在外边的大白腿,扶额道:“你手下这帮人怎么办事的?这么大的人进来都不知道拦?”
谢又安卸了先前的强势,对上梦言总有些唯唯诺诺的怯:“这晁千儿的情况,有点复杂。先皇在时,就允她随意出入后宫各殿,来往不受拘束。兼之……”
“什么?”
“先皇遇刺时,全凭她以命相搏,才争取到片刻时间来做最后的部署安排。先皇留遗诏,立陛下您为天子,另外留口谕,尊晁千儿为上,任何人不得为难她。”
这是什么规定?
梦言皱眉,反问:“‘尊为上’是什么?”
谢又安的声音压下去几分,有点失落:“时间紧迫,先皇未来得及详细交代。”
总之就是比较重要的人?
谢又安小心地觑着梦言的表情,继续解释道:“宫变之后她一直在百花阁养伤,不知今日怎么……跑到陛下这里来了。”
这个晁千儿一看就是先皇的人,现在却来爬自己的床,简直节操丧尽,一点下限都没有。
梦言无奈道:“今天就算了,你交代下去,以后没有我的允许,这边谁都不能擅入。”
“是。”
梦言看着谢又安柔顺的头发,说道:“行了,大晚上的还让你跑一趟,辛苦了,赶快回去休息吧。”
谢又安抬起眼看梦言,眼神深邃,像是要透过梦言的皮囊看到内里深处。只一眼,她就立刻敛眉顺目地行礼出去。
梦言等她走了,叫初云过来:“去问问,刚是谁去通知谢又安的。”
☆、第二十四章
晁千儿进来还没多久,谢又安就随之赶到,说没人通报连初云都不会相信。结果初云踏着小碎步回来,说确实无人通风报信。
“不可能!没人通知她的话,她怎么知道晁千儿来了?顺风耳?还是千里眼?”
初云急忙解释道:“不不不,我听下边的侍卫说,谢统领夜间一直呆在祺祥宫中的。想必是她亲眼看到晁姑娘才赶来的。”
这人……居然会抗旨不尊,实在超乎梦言预料。
初云把听来的消息全部告诉梦言:“先前陛下不是不许谢统领晚班值守么,她交班之后会回去换上自己的便服,然后重新回到祺祥宫。这样便不会违抗圣旨,也能继续祺祥宫的夜间巡防。”
……转了一大圈,但结果不是一样的么!
梦言突然对谢又安的脑回路有些无语,不知道该怎么评价。初云却颇为尊崇的样子,眨眨眼叹道:“谢统领真是费心了。先皇召她回京时,后宫私下里都说边关来的小丫头,成不了气候。人人都看轻她,先皇却对她极为倚重。如今看来,还是先皇明智。”
能把国家交到这个公主手中,这个先皇择才任人的水平是真不怎么样……
梦言想了想,一脑袋问号,随口就问了出来:“先皇为何突然要将她调回来?要说内廷防备,不该是用可靠亲信么,怎么随随便便从外边叫了个姑娘?”
“谁知道,大概是谢大人求了情,先皇感念谢统领年幼便在外边受苦,才让她回来。”
初云也就是平日听宫女们嘴碎讨论两句,她哪儿懂朝堂上的局势风云。梦言也不企望从她口中听到什么有用的分析,自己思索了一会儿说道:“我记得内廷有规矩,除当值人员,其他任何人不得擅自走动。”
初云跟着想了一会儿,点头:“是有这么一说。”
“嗯,传令下去,谢又安违反禁令,按律处罚。”
初云完全没料到谢又安这一片忠诚之心会触到圣上霉头,觉得罚得太不近人情。她瞪着眼一脸惊诧,声音都高了几分:“陛下,谢统领她——”
“所有知情不报者,一起罚。”
初云的话被噎了回去,明白这事儿没有回转的余地,兴致也落了下来,整个人黯然无神。
烛灯熄灭,只余一地月光,清清浅浅的。
一定是自己表现得太随和太大度了,才让她们觉得凡事都无甚紧要。
梦言闭上眼,心情终于舒畅一些,连睡梦都比平时轻松了几分。
到次日早朝时,谢又安深夜表功反遭处罚的事情已经传开了,各人神色莫一,却找不出几个当真替她忧心的。梦言看在眼里,对这父女的处境又多了几分了解。
谢又安抿着嘴,强撑着情绪接受注目,只默默低着头,不言不语,安静得很。谢蒙却是黑着脸进来,鼻孔出气,“哼”的一声。梦言心跟着骤跳一下,心说这老家伙又有话说了。
果然谢蒙率先站出来,气哼哼地说道:“如今祺祥宫尚且住着先皇时期的旧人,陛下可曾想过如何安置他们?”
旧人,说得这么模棱两可。
晁千儿到底是个什么角色,大家都心知肚明。
这件事情上没必要和他抬杠,梦言顺从地反问:“谢大人有什么好的建议?”
大概是以为梦言会呛声,没想到她这么配合,谢蒙有些意外,也尤为满意:“诸如晁千儿,她原是风尘女子,有幸得先皇赏识,入宫侍奉先皇数年。如今先皇仙逝,按理说祺祥宫所有人等该一同陪葬,只是先皇留有遗令——”
“嗯,先皇说了要好好待她那就好好养着吧,不能违背先皇遗令。”
梦言听到一半吓了一跳,急忙打断谢蒙的话,唯恐他说出“此行不合规矩,必须得杀”之类的话。逝者安息,活下来的人才更应该好好活着,真拉活人去陪葬实在是太残忍。且不说晁千儿除了爬床闹出个乌龙,别的什么坏事都没做,单是她为先皇不惜舍命相助的情义,也值得自己好好对待她。
眼瞅着下边以老臣为主的众人神色开始变幻,梦言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那话是挺容易让人误会的。这公主淫|靡无度,也偏好于女人,如今遇上个尤物会有怎样的反应显而易见。
但我殷梦言不喜欢那种魅惑型的啊!
梦言适时地转个话头,把问题抛给了谢蒙:“至于怎么安排合适,谢大人你看着拿主意吧。”
谢蒙松了一口气,道:“流华别院建成之后空置至今,此院冬暖夏凉,配殿也是园林大师按南方景致精心布置的。臣以为,晁千儿身为南方人士,居于此处再合适不过。”
梦言点头应了:“即日就搬吧,缺什么了就报给殿中省,不能苛刻——还有什么事儿?”
谢蒙呈上来一份细目,梦言打开来看,第一行写着“羊脂白玉勅鬼如意枕”。谢蒙汇报:“这是从二皇子殿中查处的财物,请陛下过目。”
梦言浏览下来,光是玉枕都列了一整页,往后的谁谁书法大家真迹,哪个朝代烧瓷真品,诸如此类的东西写了厚厚一沓。
这二皇子是有收集癖么……
谢蒙趁着梦言看单目的时候说道:“从二皇子处搜到的银两并不多,臣怀疑他还有其他窝点,现正在详细盘查。”
梦言合上单目,问道:“除下真金白银,这些东西算多还是少?”
谢蒙毫不犹豫地回道:“极多。”
梦言点点头:“那说不定他是真没多少钱,都用来买这些东西了——不过还是查查。灵犀宫如今没住人,不用大动土木,倒是其他地方,比如城外流窜的难民之类,分出些银子来救济。”
谢蒙表情微滞,梦言以为他要反对,却见他难得压低了声音,话语也不似以往的强硬:“流民救济一事还需酌商细节。”
这是同意还是不同意?梦言一边琢磨,把单目拿开,看到下边还有另一个名单。
谢蒙见她翻开了,跟着解释道:“这是在二皇子宫中发现的,上边记录了买官卖官的人员,时间、官职品阶、所花费用笔笔清晰。”
所以说这些人都傻呀……办了不能见光的事儿还要自己留个证据,这不等着别人来查么?
谢蒙道:“臣请旨,将这些人一律革职查办!”
这等于说是彻底斩断二皇子羽翼了,使其再无翻身出头之日。
但空缺下来的位置由谁来填补?如今朝中大小适宜皆要经过谢蒙的手,他要是想往哪里安插自己的人,岂不是轻而易举?
二皇子不足惜,但决不能让谢蒙的权势继续壮大。
梦言想了想:“这名单人数众多,一下子清洗掉,一定会引起朝廷动荡。刑部,按照官员品级来,先彻查名单上的人,有违法乱纪、欺压百姓行为的,直接按律处置。”
谢蒙想说话,庄易秋横跨出来应了一声,将他给打断了。
梦言道:“余下的人员,吏部,做出一套绩效考核制度。规定期限内能达标的,留下继续考核,否则就按能力该降职降职,该回老家回老家。”
吏部尚书应承下来,然后大殿之内安安静静,再无人说话。
梦言在这诡异的气氛中环顾下首,在一颗颗脑袋顶中间看到谢又安瞪着秋水沉静的眼望过来,诧异震惊之意明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