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童 (崔罗什)

　　从前他看过伤心落魄的贺一鸣，那时候他忍不住给了他一个拥抱。
　　但他从没看过这样狼狈不堪的贺一鸣，而因刚才的心悸，他只能保持咫尺之遥。
　　“真的。我当时误会你去上海是想更进一步……总之那时候我自己也有点冲动。”苏裴低声说。他现在不想刺激贺一鸣。他没想到贺一鸣会直接对他动手。他挣开了贺一鸣的手，又离远了一些。
　　贺一鸣再一次被雷猛烈击中。只是这一次，像是一道驱散所有迷雾的雷电，他的脑子突然完全清醒了。
　　他不敢仔细回忆的情形，其实一直存贮在他的脑海中，现在那一幕幕就在他心中闪过。大雨中苏裴带着有些紧张的笑容走到他的车边……将礼盒送给他……
　　然后他说了什么？他说——
　　“这么多年，我一直没让你知道，是我不想让你知道。”
　　“你不必把我想得有多么痛苦，更不必用丰富的想象力勾勒一种漫长的苦恋。”
　　“只要我想，我什么都可以得到。我没来拿，只是我不想。”
　　“那时候的你才是最美的。没有人能和那时候的你，现在的你也不行。你觉得我看过你最意气风发的时候，看到现在的你还会想吗？”
　　那时候他是这么说的。
　　现在他知道了，苏裴想送给他的真正的三十岁生日礼物，是那一句“如果你想试一试，我们可以在一起。”
　　这一年时间，他没有醒悟，看到苏裴和李云生的来往，他没有醒悟。直到此时此刻，他才终于看清了一切，这一切都说得通了——因为苏裴太介意他说的那些话，所以才会觉得直白热情的李云生可喜，才会尽全力捧李云生，好在李云生身上看到青春和成功同时闪耀。
　　他醒悟了，但太晚了。就在刚刚，他又一次重伤了苏裴。
　　贺一鸣看着苏裴。苏裴面色苍白，却因为激动眼角泛红，他眼中都是疲惫伤心，姿态紧张戒备，仿佛害怕再一次动手，又像是有点冷一样，肩膀都是僵硬的。
　　贺一鸣心中只有一个声音，在一遍又一遍地问，你为什么要伤害他？
　　苏裴像是耗尽了力气一样，他揉了揉眼睛“不早了……”他想走。
　　贺一鸣立刻起身，拿了一块毯子来，他想给苏裴披上毯子。苏裴立刻瑟缩了一下。贺一鸣的心上又被扎了一刀——他和苏裴怎么从亲密无间变这样的？他刚刚是疯了吗？
　　“披上。你看着有点冷。”贺一鸣没有再靠近苏裴，只是把毯子递给他。
　　苏裴并不想再留下去，但现在贺一鸣平静了许多，而且他刚刚太激动，现在腿还有点软，他想恢复点力气。
　　他默默裹好毯子，歪在沙发上。
　　苏裴想，他终于全部告诉贺一鸣了。
　　他现在知道了，原来他如果和别的女人在一起，贺一鸣会生气。而他和别的男人在一起，贺一鸣会发疯。
　　他只能确定，贺一鸣确实有很大的心理问题。但这些问题和纠葛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现在脑子太乱了，没办法整理清晰。
　　他只想回去，好好休息。
　　室内安静了一会儿。贺一鸣的手机响了两次，但他只看了一眼，没有理会。
　　贺一鸣终于开口“对不起。”
　　苏裴摇摇头“这种事情……”光是说对不起并不能解决。
　　贺一鸣接着说了下去“我们之间误会太多了，是我导致了这些误会。现在我知道了，你是不可能和李云生在一起的。”
　　苏裴疲惫地说“当然不会。”
　　贺一鸣握紧的手指送了送，他现在也拿着手巾捂着手上的伤口，看起来也恢复了些精神，狂乱的神色已经消失了。
　　苏裴低声说“如果你担心我和别的男人在一起，你放心吧，我不会选那条更艰难更难走的路。生活已经够难了，我上有老下有小，不能让自己难上加难。”
　　他的话说得很明白了，这是告诉贺一鸣，不要疑神疑鬼，不要为此患得患失，他不会再选这条路了，他仍和以前一样。
　　但也仅此而已了，他只是和以前一样，不会再考虑和男人在一起这条路了。
　　如果是在一个小时前，一天前，贺一鸣说不定会对苏裴的这个果断回答感到满足，但是现在贺一鸣刚刚知道苏裴曾经有可能和他在一起，那这个回答怎么听都是伤心绝望。
　　如果真的有平行宇宙，在另一个世界的苏裴和贺一鸣，此刻说不定正在舞池中一起拥抱着跳舞，也可能正在温暖的床上享受临睡前的嬉戏和晚安闲聊。
　　贺一鸣只能稳住心神，说“……但是你曾经为一个人动过这个念头。有没有那一点微乎其微的可能，你再为这个人动摇一次？”
　　苏裴抬起眼睛看向贺一鸣，贺一鸣的眼睛里是黯淡的火，破碎的光，最后化成苦涩的泪水，缓缓顺着鼻翼流下。
　　苏裴想，为什么这时候他还会为贺一鸣感到不忍心？
　　他只觉得自己必须要对贺一鸣说些什么。
　　“我一直崇拜你，尤其是你的男性气概。我在大学时候就常常想，你的这种气质太独特，太罕见了。我说过你是男人中的男人，即便是现在，我也不会改变想法，这是你的特质，和性向无关。但这几个月我想了很多，你为了维持这样的男性气概，似乎隐藏了太多真实的自己。”
　　“我并不希望你受煎熬，只是我不知道，你漫长的苦行僧式的暗恋，是太过勇敢无畏还是太过小心谨慎？是太有奉献精神还是太过自我保护？所以我也不知道，你真正想要的是什么，真实的我，还是一个意象中的我？”
　　苏裴摇了摇头，他之前的勇气已经被磨灭了。
　　而且今天贺一鸣的强迫接触过了界，他根本没有心理准备。
　　贺一鸣用没受伤的手抹了抹脸，他说“苏裴，不要相信我之前说的话，那些不是我的真心话。”
　　苏裴现在感到好些了，他放下毯子，站起来想离开。
　　贺一鸣也跟着他站了起来。
　　苏裴说“我今天想回去了，有点累了。”
　　贺一鸣心中一痛，苏裴没有说“下次再聊”“过两天再见”，他只看到苏裴迫不及待想离开。但他不能阻止苏裴离开，今晚他做错的事，说错的话已经够多了，不能再用蛮力强迫苏裴留下。
　　“好，你回去好好休息。”他忍着酸涩说。
　　苏裴转身才走了两步，只听到贺一鸣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我爱你。”贺一鸣说。他的声音不大，甚至带了些哭腔，但让人听得清清楚楚。
　　苏裴脚步一顿。
　　“从认识你的第一天，我就一直爱你。”贺一鸣的声音沉郁坚定。
　　苏裴停了两秒，才转过身，面向贺一鸣。他想对贺一鸣说，你太狡猾了。你不能说什么就是什么。
　　“你……”
　　苏裴没有说出口，因为肋下的疼痛让他没办法说话。他伸手扶住旁边的桌子。
　　贺一鸣看着他。
　　苏裴张了张口，但眼前发黑，颈后冒了一层冷汗，他胸口太疼了，再也支撑不住，弓起身弯下了腰。
　　“苏裴！”贺一鸣立刻到他身边扶住他。
　　苏裴勉强说“只是胃疼……帮我叫辆车……”
　　贺一鸣怎么可能信他的话，放他这样一个人走。他现在顾不得那么多，只是一把把苏裴抱到沙发上放下，说“现在什么都别说了，你先吃药，然后我送你去医院。和你的身体比起来，别的事情都不重要。”
　　苏裴不再勉强，他也怕死。只恨这颗心不争气。


第57章
　　苏裴这次发作得格外厉害。
　　他吃过药之后，疼痛减轻了些，但并没有完全缓解。在去医院的路上，他浑身发冷，喘不过气来又几欲呕吐，胸口像是压了铅块，让他精神萎靡。
　　贺一鸣的声音像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
　　“靠在我身上。”
　　“想吐就吐，不要忍着。”
　　苏裴很迷糊，他只觉得自己不应该这么亲昵靠在贺一鸣怀中，反正不行。但是他想不起来为什么……为什么……今晚他们又吵架了……为什么事？他脑子现在转不过来，反正是大吵一架……是为了他一直忙着做编剧，荒废小说的事？是因为他新年喝醉了酒，约好的旅行误了火车？还是因为戏剧社的剧本？
　　“一鸣……”苏裴含含糊糊说话。
　　贺一鸣凑近他，不停为他擦去冷汗，说“我在，我在。”
　　“我下次不喝酒了……我去改签火车票……你在酒店等我……剧本我会改……”苏裴断断续续胡言乱语。
　　贺一鸣知道苏裴现在神志不清，分不清现在过去，说的全是他们曾经在一起经历过的事情。他们真的认识太长时间了。
　　贺一鸣心中忽然闪过一个凄凉惶惑的念头，苏裴要是救不回来了怎么办？他该怎么办！他从来没有觉得自己这样无力过。
　　但他立刻清醒过来，他们马上就要到医院了，他不应该胡思乱想。苏裴会没事的。他现在什么都不想，只要苏裴没事。
　　到了医院，苏裴先去了急救，在急救稳住了之后转去了住院。有护士认出了贺一鸣，问贺一鸣“您要处理一下手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