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糊糊的天地间,忽而回荡起响亮亮的一声:
“你是猪吗?”
接着天摇地震,谢流水被猛地晃醒了,看到二十三岁的楚行云正黑着一张脸,问:
“你是猪吗?睡这么久不会醒的?”
谢流水眯着眼笑:“担心我?”
楚行云不爱同他争辩,指了指小桌上热腾腾的饭菜:“吃,别饿着我的身体。”
“我病了,要人喂的。”
楚行云耐着性子回:“杏花对我无效,我现在什么东西也碰不着。”
“噢——所以如果碰的着,楚侠客你心里其实是想喂我吃饭的是吗?”
楚行云不答,忽而道:“谢流水,你知不知道你已经昏迷两天了。”
谢流水一怔:“两天?”
“对,你吵着要镜子之后,小睡了一次,中途醒了一趟竹青给你端药喝,接着你就一直昏睡怎么也醒不过来,决明子左看右看也瞧不出什么毛病,刚和竹青回临水城抓药了。”
“那你呢?”谢流水问,“你睡着的时候,有没有做梦?”
“我这两天没合眼。”
“哎呀哎呀,你这样彻夜不眠守着我,我这人很容易被感动的,一感动就要心动了……”
“说人话。”
“你守着我的时候,有没有……嗯……就是追忆童年啊……什么之类的……”
楚行云盯着他:“你看到什么了?”
谢流水被盯得心虚,童年的伤口突然被一个陌生人窥探毕尽,这换谁谁也不乐意,于是他避重就轻地说道:“我没看见什么,就看见你作猴,天天早起练把戏,中午还老抢不上饭吃,总也吃不饱……”
楚行云轻笑出声,他俯下身,忽然靠得有些近,说:“灵魂同体是相互的,你看得见我的,我自然也看得见你的,谢流水。”
谢小魂一怔:“你看见了多少?”
楚行云这回真的笑起来,拍了拍他:“彼此彼此吧。”
谢流水只好坦白:“我看到了你在不夜城的事。”
楚行云表情忽而一僵,显得极不自然,但他很快收住,“嗯”了一声。
“我看到你当‘羊’被拿去祭祀,逃出来后成为了‘猴’,被你那红指甲救了,进到捧春阁,刚看到他们要把你扔到合夏园去弄残废,然后就传来震耳欲聋的一声‘你是猪吗?’哎,我说,我这昏迷了两天,你不会隔三差五就在我耳边喊猪吧?”
“是又如何。”
谢流水无奈的笑:“不能如何,你开心就好,话说进合夏园之后呢?你后来怎么样了?”
“不告诉你。”
“你不告诉我,我又只能自己偷窥了。哎,我这……”
谢流水话讲到一半,突然就哽住,愣是发不出声音,声带就像凭空消失了一样,紧接着,四肢五体也不受控制,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摔倒在地,意识瞬间抽离。
谢流水又回到了不夜城。
这回非常明显,他是被硬生生拽进来的。谢流水想不明白为何如此,莫非是楚行云的身体思主心切,讨厌他这个外来魂的意识,故而叫他总滚到记忆里来?还是……楚行云的思想中,有那么一部分意识……要他继续往下看?
屋外荷香阵阵,忽而传来乒铃乓啷一阵乱响:“你个赔钱东西!看我打不死你!”
谢流水转过头,一只小行云咻地蹿来,身后跟着一个花巾婆娘举着板子要打他,小行云东流西窜,只偶尔让板子挨上一下,哀哀地叫一声,显示自己是受了罚的。
但好景不长,有一群铜甲卫士走来,一人一板子,楚行云知道自己已经被卖了,属于有价值的东西,他们不敢往死里打,于是打到第二板,他就趴在地上装死,不会动了。
花巾婆上前要踢他一脚,身后有个四十多的胖子赶紧拉住他:“嗬!胡老六说了,要锯掉他一整条右腿,只留左腿,修长又孤单地立着,好看,你怎么还敢去踢他左脚?换右腿打吧,反正都要废了。”
花巾婆连连点头,一脚踹上楚行云右腿,那胖子心疼货,又道:“罚个意思就得了,卖都卖了还能咋地,少赚点罢了。”
“岂止是少赚一点!今年合夏园园主算命,说什么不能见血,等到了提货的时日,我们得去惊秋院租地儿砍腿!这都要舍本了!”
“你想啥呢,惊秋院每次牡丹游混着我们的护卫,他们有什么脸来收我们的租,生意又差占那么多房屋也是白占,我都跟他们说好了,这娃先丢惊秋院里养,到时候要砍腿时我们过去就成,不收钱。”
花巾婆登时喜上眉梢,招呼铜甲卫来,将这货儿押过去。此时夏末近秋,凉风拂面,楚行云嗅着荷塘里吹来的清香,向着惊秋院,微微一笑。
惊秋院门庭冷落,生意凉凉,院主知道又是别家把麻烦不好处理的货儿扔他家来了,也恹恹地不爱理人,给楚行云分了最西边的小屋,两名铜甲卫将楚行云往里一扔,完事走人。
楚行云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冲向屋子的窗,赶紧往外一望:
那面隔着猴栏区的红墙近在眼前,并且有一颗大树。
正是那时他对岚珠说,想上去掏掏鸟蛋的那一棵。
楚行云简直要大笑出声:天助我也,真是天助我也!
谢流水绕此地走了一圈,也默默笑了:
这地方,实在太适合逃跑了。
8第二十七回 惊秋逃1
第二十七回 惊秋逃
负白河逃出生天,
芦苇荡围追堵截。
雨打秋叶,落了一片白蒙蒙的凉,云烟氤氲,雾里拂来的水汽恰得其分,沾衣不湿,清净惬意。一连红墙唐突了秋意,在这片凉白中显出扎眼的赤血,紧挨着红墙的是一棵苍天榕树,气根低垂,似耄耋老人的长须,卵圆的一片片叶,像一双双眼睛,俯瞰着整个惊秋院。
寅时的天,青瓦蓝色,草木房屋,皆拢在朦胧里。风摇来,叶晃去,影影绰绰间,有一只小行云隐藏其中,他猫在一簇枝团里,双手卷成筒状,向不远处观望,那里有一条小溪,连日秋雨丰沛,灌得它直泛滥。
楚行云看了好一阵,拿起一块小石子,“啪”地一下,用弹弓打到红墙的另一边,过了一会儿,那头打回一块小石,小行云溜下树,捡起来看了眼上边的记号,将印记抹了,随手丢到树下,爬窗回到自己的屋里。
等日上梢头,几个穿布衣的护院来查房,楚行云乖乖地躺在床上装睡,但那些人却不似往常,他们径直走到床头,将小行云一把拖起来:
“走!你买主要见你!”
楚行云被押到一处厅堂,他见过一次他的买主,是一个瘦高个儿,四十来岁,发黄的脸上有一点麻子,像得了病,瘦得袖管裤管空荡荡,往雕花椅上一坐,就宛如一根折了的秸秆,他身旁坐了一位楚行云没见过的半秃子,后边站着合夏园的花巾婆婆和胖子,两人走来把小行云身上的衣物扯了,问:
“最后确定一下,锯右腿是吧?”
“秸秆”犹豫不决,偏头问半秃子:“你觉得整条右腿锯掉好看,还是就锯膝盖以下?”
“这个,要看你个人爱好吧,我倒觉得两条腿挺好看的……”
“哎,你知道我的,四肢健全那跟普通小屁孩有什么两样?提不起兴致。”
“不是,我是说,不然锯胳膊吧,腿就留着呗,像上回孙八买的那个断臂小女童……”
楚行云赤身**地站在那,看他们对自己指指点点,好像在讨论一件衣服,是花纹好看、还是纯色好看。秸秆和秃子讨论得热火朝天,晾得他在那吹秋风,最后小行云打了个喷嚏,把他俩吓了一跳,好似才意识到眼前站着的这个孩子,是一个活物。
吓归吓,谁也没来理会楚行云,他俩继续探讨,花巾婆婆最烦这种没几个臭钱,买东西还犹豫来犹豫去的家伙,脸上带了几分不耐,打断他们,问:“您想好了吗?”
“秸秆”吞吞吐吐,最后道:“不然这样,锯掉右腿膝盖以下,然后再锯掉左手肘以下,看看效果如何,要是不行,再把大腿锯掉,可以吧?”
“可以是可以,但您这样就算锯两个地方了,价位是不一样的。”
“怎么这样?我这只是把大腿那部分改成左手了,按道理这锯掉的部位还更小呢,你们还得便宜点!”
“哎哟客官呀,不是这么算的嘞,你原来锯整条腿,我们切一刀就完事了,你现在锯小腿和手,我们得切两刀啊,而且……”
小行云杵在那,面无表情地看他们讨价还价,冷静得近乎麻木,谢流水呆在房梁上,干看着,最后双方敲定价为三十两,三日后动手。
只要三十两,就可以切手切脚,把小行云带回去,随便怎么弄都可以,弄死也没人知道。
谢流水不再看了,掉头就走,坐到屋脊上。“秸秆”付过了定金,自行离开,花巾婆婆拧着小行云出来,骂道:
“你看你!活该!本来好不容易给游公子看上了,自己去瞎说什么晦气话!现在贱卖成这样,伺候一个麻杆病秧子,甘愿了?还亏你是从捧春阁里滚来的!死赔钱样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