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楚行云已力不从心,真气突突乱窜,眩晕汩汩上涌,他逼自己加快速度,想尽早了事,然而事与愿违,今日烟雨迷蒙、水汽氤氲,不落平阳的踪迹更加难以扑捉。
宋长风骑马跟在后边,这匹雪驹日行千里一阵风,却还是追的一头汗。他眼睁睁地看着楚行云越跑越远,心下一急,难得抽出马鞭一甩——
爱马却并不似往常那样,如离弦之箭飞驰而出,反倒低低嘶鸣一声,马身一歪,斜斜地倒下了!
宋长风立刻翻身弃马,他蹲下来,伸手摸上马颈——
竟是死透了!
他大惊,但心系行云,也来不及细想,马上施展轻功要去追,一起身,却是天旋地转,狼狈地跌落于地……
楚行云听身后没了声响,心中微疑,当即决定再追三步,便回头与宋长风汇合。
可惜一念天堂,一念地狱,他万万没想到,便是这三步之遥,覆了他的一生。
此时此刻,宋长风头晕目眩,已全然听不见周围人的关切,只觉得世间默然,万物趋于静止,唯有楚行云那抹身影渐行渐远,恍若要消失在朦胧烟雨中。
他突地心弦紧绷,目眦欲裂,张口欲喊,却愣是发不出声音,头像被锯子据开,双眼架不住眩晕,缓缓阖上,待视野只剩窄窄的一线天时,正好眼睁睁地望见楚行云被密林山野吞没。
倏忽间,清晨的一幕蹿上脑海,华碧楼那牵着马的小厮仿佛就在眼前,他殷勤地笑着,狗腿地哈着腰,道了一声:“宋少!您慢走!”
中计了!
☆、第五回 一枝春
苍林幻境中春意,
虎落平阳被犬欺。
此时,楚行云飞身三步,回身欲走,却发现身后的路,消失了!
四下里,静悄悄的一片,宋长风嘚嘚的马蹄声,侠士们轻功的震颤声,全都戛然而止。楚行云踱了几步,只见四周皆是合抱之木,苍密的树冠遮云蔽日。
他自忖从华碧楼追到此,距离并未太长,这般苍天巨木惟深山老林可见一二,更蹊跷的是,如此密林,竟连一丝虫鸣鸟叫也听不到,甚至连风都是凝滞的,唯有冷的雨,沥沥地打在树叶上,在寂静之中尤为瘆人。
楚行云心觉怪异,恐怕自己是误入对方的阵术而中了幻觉,此时敌暗我明,他武功尽失,与其轻举妄动,不如先静观其变。
他立在墨绿树荫下,雨顺着他的发丝,滑过脖颈,润过锁骨,最后落在他佩戴的残玉上,沁得他心口一凉,恍然想起十年前的今天,也是这样的烟雨朦胧,记忆中的那人,踏雨而来……
然而楚行云还没来得及感怀怅然,后脖颈忽然一热。
像有一只毛茸茸的小活物,软软地靠上来……一呼一吸……
楚行云浑身一滞,他四下张望,什么也没有,惟有雨声淅淅沥沥。
他没有回头,但脖颈处的肌肉却暗暗蓄力,猛地一下,狠狠向后敲去……
却扑了空。
身后空无一物,唯有惨绿的树影。
静默诡异地蔓延开,一寸又一寸,突地,被一声低笑掐断:
“楚侠客,久仰久仰!”
这声调,赫然是不落平阳!
“你说,你我二人名字这样般配,可见是月老牵线,天作之合……”
此人说着,一只手似有似无地流连在行云的腰间,又低下头,在他耳边笑:“不如,来搞一点夫妻之实?”
楚行云觉得莫名其妙,暗想这采花贼怕不是小时候烧坏了脑子?他竖起右手肘,猛地向后一捅——
又捅了个空。
楚行云表面静静地立着,内心却估摸着各种逃脱之法,他十年来钻研的都是剑术轻功,对于幻术阵法一窍不通。
此时,勉强想起一些驱鬼传言,只好死马当作活马医,狠狠咬破自己的中指……
霎时间,整个视野一扭,那密林惨绿和着血色鲜红,花麻麻的搅成一片,楚行云脑眩耳鸣,接着眼前一黑,便栽倒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楚行云眉间微蹙,继而转醒。
刚一睁眼,就撞上一个坚实的胸膛。
入目是一点玉白的下巴尖……
但再往上看去,就是一条刀疤,从脸颊直接划到脖颈。
楚行云暗想,这不落平阳果然脑子有洞,正常人谁会把自己好端端的脸拿来这样划?他正欲动弹,不料却被这傻贼欺身压住。
心中警铃大作,楚行云咬牙想挣起,全身各处却麻得使不上劲,凭他这种身体现况,再多挣扎叫骂也只会像欲擒故纵,他当即逼自己冷静,附近草木葳蕤,偶有鸟鸣,忽地,一阵氤氲水汽扑面而来,楚行云发现十步之外,是一条清溪。
这几日梅雨之季,溪面甚宽,其水湍溪石之音似玉石璁珑,他再想抬头去看溪对岸,却被按住了头。
“你还真是不自知啊,二重一枝春下去,还这么不老实吗?”
楚行云心神一震。这“一枝春”乃江湖中极罕见的三重药,吃的次数不同,作用也不同。一重药令人昏迷,二重药逼人发`情,三重药使人失忆。且越是功力深厚者,越是发作得又快又狠。
他此时武功尽失,反倒成了不幸中的万幸。前边有溪,楚行云想着自己打小擅水,而不落平阳多在北方,大概不会游泳,顿时心上一计……
忽然脸上一冰,有指尖,碰了他一下……
谢流水的手很凉很凉,像一条冷血的蛇,楚行云心中暗惊,这人练的什么武功?怎么手冷的像死人一样?
不及细想,那冰冷的指尖又开始下滑,最后轻轻扣住他的咽喉。
江湖中人,命门被扣,楚行云全身一僵:“你到底来干什么的?”
不落平阳,采花小贼,但据说胆小如鼠,从不主动杀人。
谢流水闻言,捏了捏行云的脸颊:“来找你拿一个东西。”
“拿什么?”楚行云冷冷道,“清白?人命?”
谢流水摇摇头,低笑一声:
“我都要。”
“你找错人了,我是男子,并非女扮男装。”
“我知道。”
“……”楚行云自知武功尽失,难以与对方硬抗,又见这不落平阳还能沟通一二,遂和缓道:“别人出多少银两雇你?我可以翻倍。”
谢流水摇摇头:“我不要钱。”
楚行云心想,这采花贼果真是个傻的,天底下怎么会有不要钱的人?他盯着谢流水看,继续谈判:“你若不放心,可将我点了穴,我带你去拿钱,你需要多少……”
谢流水笑了一下:“楚侠客,你是有钱人,以为这天下人都是穷怕了,可天底下还有一种人,再多的钱都对他没用了。我不要钱。”
楚行云盯着谢流水看,竟发现这人说“不要钱”时,神色极认真,不像是价码不够的贪婪。他在心中盘算着,近日在江湖上得罪了谁?竟不要钱也要取他的命?
这般行动……倒像是他欠了什么风流债,楚行云自问流言虽多,但都虚虚假假,他没跟谁搅不清楚,更没有辜负谁的真心,他一直,就只喜欢十年前那个人……
如今谈判不成,只能硬打。楚行云沉住气,逼自己忍住。
现在不是时候。
楚行云一动不动,状似妥协,忽于电光火石间,猛地一踹,盘身而滚,一下脱出桎梏。
可他毕竟中了圈套,虽药未走全身,却已感乏力,未得几步,被谢流水一捞,就捞回来。
楚行云重又恢复那种不抵抗、不挣扎的安分状态,一双墨瞳静静地看着谢流水。
七步之遥。
此时他额角微汗,气息稍乱,单衣被蹭开,露出光洁的背部,窄腰两侧,有两个漂亮的小腰窝,要命得勾人。
谢流水心情极好地吹了声口哨。
楚行云面上不露声色,右手一寸一寸地抠进土里。
五步之遥。
说时迟那时快,楚行云腰部猛一使力,曲膝向上一蹬,谢流水侧身躲开,另一手掠来,要制住他,正此时,楚行云右手握的一把土,快似流星地向后一撒,谢流水急急去挡,却仍是视野一糊。
趁此空隙,楚行云向前一滚……
三步之遥。
他双手向撑身,腿、腰、背猛地一齐前缩,谢流水要来捉他,楚行云却以肘为支点,背肌瞬间发力……
一步之遥!
楚行云拼死用劲,从地面跃起——
就在这瞬间,他的身影却在半空中狠狠滞住,宛如飞虫被滴落的松脂攫获,定格成一块琥珀。谢流水捏住他的衣袖,笑道:
“跑什么呢?”
生死存亡,间不容发,楚行云整个上臂硬爆发出最大的力道,只听“呲啦”一声——
袖子断了。
他终于挣开谢流水,翻身而下。
如鱼跃入水。
楚行云一头扎进清冽的溪中,近日多雨,水势颇大,微波漾着杳杳天光,淡金色的夕辉粼粼洒下,已是黄昏后。
他复又想起华碧楼的梅子酒,那不对劲的酸涩味,恐怕就是下了药的缘故,当时不做理会,实在太过大意。
如今宋长风昏迷不醒,求助外界无望。而自己,有可能在苍林幻境中被下了二重一枝春,现在恐怕是药走全身,只觉五脏六腑烟熏火燎,四肢百骸抽筋断骨,每次微抬手臂去划水,都感到吃力难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