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接过签子,用手一摸,又随手扔进江里:“一根小木签,哪来的什么情?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你问那么多也白搭!”
说罢,师徒二人登船入江,飘然离去。
江波舟里,小道士十分不满:“师傅,师傅!刚才那玉分明就是不好,你为何还让那人戴着!”
老道士拈须微笑:“你道行太浅,参不破红尘,就别瞎掺和了。”
转眼六月,楚燕渐渐发现哥哥似乎多了一个爱好,很喜欢去看那些溪涧泉潭、江河湖海,从早到晚……
尤爱雨中行。
有一回,楚行云在山涧里捞鱼,不慎滑进去,山泉一下子没过顶,将他吞没。
水深而不知,故陷而无觉。楚行云憋着一口气,潜在里面,碧潭粼波映夏光,他忽然不想浮起来。
这种妄念瞬息而过,他还有妹妹,还有未来几十年的生活。楚行云终究爬起来,起身的时候,忽然呛了一口水,他坐在岸边咳嗽,咳到最后,咳出一抹鲜血。
楚行云去找神医决明子看病。
决明子一摸脉象,大惊失色:“你中毒了!”
一味奇阳剧毒,而且毒种深久,只是近几月才抽枝发芽,彻底发作。
楚行云想了想,忽而心中一片明了。他被灌下忠诚引,是宋家的一枚棋子,谁又希望棋子长命百岁,活的比棋手还久呢?
他十三进宋府,宋家不仅给他喂了忠诚引,还给他喂了一种至阳奇毒,如今宋家已斩,剩下一个宋长风懵懵懂懂,再留他这颗棋子也没用,是时候毒发身亡,一并带走了。
“这毒,有法可解吗?”
“按理是有的,可十几年过去了,当初在你身上种的是什么毒已经不好分辨,从药理上来看,你须找一个至阴的邪物,方可以毒攻毒,镇住毒性……”
楚行云听不懂:“所以,到底什么是至阴的邪物。”
“我……我也不清楚。”
病来如山倒,楚行云开始一直咳血,有时候他看着白帕上的血迹,忽然想,原来小谢那时咳血,就是这种感觉。
他推了所有的事,躺在家里养病,有时来了点精神,楚燕却不让他出门,要他好好躺在床上。王宣史依然想不起来以前的事,但他开始接受了新的生活,叫楚燕姐姐,叫他行云哥,时常会过来帮他煎药。
又过了半月,楚行云去找神医复诊,决明子一摸脉象,吓得跳起来:
“楚侠客,你……你……”
“我怎么了?”
“你……唉,我救不了,你另请高明吧。”
楚行云不说话。
决明子有些过意不去:“你不然……去找找道士法师什么的,试试……怪力乱神?看看有没有什么……至阴至邪的毒物给你弄一个来?”
楚行云被他逗笑了:“想不到你堂堂一代神医,竟说出这样的话。”
“这不是没办法嘛,我可没跟你开玩笑,你若是寻常人中了这阳毒,我能给你解,可你是十阳之体,至纯至烈,此毒对你来讲,实在是……”
必死无疑。
将死之人,不必吃药。天气很热,楚行云懒得出门,下雨泥泞,也懒得出门,每日窝在家里,躺在床榻,日子倒过的快活,想吃啥吃啥,偶尔还小酌两口。
然而他最想吃某个人做的饭菜,可惜吃不到了,或许,死后有阴曹地府,可以点名让谢鬼鬼给他做。
有时,楚行云盼着死后有一个黄泉冥府,他又可以见到谢流水了,有时候又盼着没有,要是有,按民间传说,小谢要被打入十八层地狱,生前受尽了苦,死后还要受尽折磨,如此一来,他宁愿没有,归于空无,算了。
风也萧萧,雨也萧萧,瘦尽灯花又一宵,醒也无聊,醉也无聊,梦也何曾到谢桥。
夏日很热,十阳很热,体内的阳毒更热,楚行云每晚燥热得睡不好,可他依然要抱着那只毛绒绒的大熊,整个人埋在里面。埋了几日,小行云发病又出来,抱着大熊,夜里乘船,往凉山萧闲洞去找流水君玩。
楚燕紧追其后,在凉山下的寒江码头逮住了哥哥,既来之,则安之,她扭头一想,带着哥哥找上凉山玄黄教。
这教里全是些神神叨叨的法师,正好哥哥身有绝症,寻医问药治不好,只好来求仙问道。
楚行云清醒后,觉得这太荒诞了,然而妹妹已经替他付好钱,找来贴身法师为他指点迷津,法师掐指一算,道:
“你该找一个至阴至邪的毒物。”
“我知道。敢问大师,何为至阴至邪的毒物?”
大师凝眉沉思,忽而望见窗外一条寒江,急中生智道:
“水鬼!”
七月流火,楚燕替哥哥准备抓水鬼。
楚行云捂着脑袋,头痛,他向来不信鬼神之说,愚昧迷信更要不得。此时,他看见妹妹手举招魂幡,身贴驱鬼符,哭笑不得,他不想闹腾了。可每当楚行云想回家,回临水城、清林居,楚燕就劝他:
“哥哥,来都来了。”
不知道这句话有什么奇效,每每听了,王宣史就在一旁直点头:
“是啊,来都来了。”
他们每天夜半三更,就去寒江上抓水鬼,当然,一直平安无事,水里并没有什么鬼。
抓啊抓,眨眼便到了七月半,鬼节。
楚行云跟楚燕约好,今晚一过,他们就回家去。
楚燕含了泪,又把泪光吞回去,点头说好。
鬼节照例不行船,然而今夜月色太美,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满月轮。
这轮满月至大至明,甚至赛过了往年的中秋,引得岸边人人称奇,竞相来看,银辉洒满江面,滟滟随波千万里。
楚行云一个人划着船,划到江心,他偷偷藏起那些招魂幡、驱鬼符,船上只摆了那只毛绒绒的大熊。
他并不想抓水鬼,他想小谢了。
江心是静悄悄的,亦如当日雪夜,此刻月光如雪,楚行云坐在一叶扁舟上,他抱着熊,向四野望去,远处江水蜿蜒,绕着花草丛生的原野流淌,近一点的沙洲镀了银光,与月色交融,在夜雾里朦胧。
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
该怪月色太美,迷人心智,或该怪江水似酒,醉人心魂。波涛荡漾,楚行云未曾警觉,突然莫名地一股急流,打翻了船……
“噗通!”
楚行云立刻跌进水里。
水中月光浩大,他听见岸边人惊呼,听见波涛间的呢喃,看到好几只不认识的鱼,不怕生地在他身边游来游去……
再往下沉,他忽然看到了半块玉!
楚行云以为是自己的残玉,他赶紧伸手去抓,另一手摸了摸脖子,却发现红绳安好,他的残玉还在。
那这块玉是……
灵光乍现,楚行云猛然想起,当年谢流水与他凉山分离,曾自己一个人划着小船,啪地一下,把另外半块残玉扔进寒江里。
这块玉,是谢流水的残玉。
残玉相合,合二为一。当年玉两全了,当年人……
当年人不在了。
楚行云一阵心悸,有些难过,过着过着,他忽然发现自己在上浮。
好像一条鱼,钓鱼收线那样,被收上去……
不多时,破水而出,楚行云喘了一口气,他本能地咳嗽了两声,这时本该又要咳血的,却什么也没咳出来,他顺手搭上船沿,却搭到了一只毛绒绒的爪子。
楚行云浑身一毛,立刻抬眼去看,整个人当场愣住:
毛绒熊为什么会这样子站起来?
还睁着圆溜溜的眼睛望着他……
不仅望着他,这熊单臂一捞,将他整个人抱起来,放回到船上。
楚行云真的吓坏了,这是什么东西?毛绒成精了?还是他抓到水鬼了?不应该啊,那些乱七八糟的符咒幡巾他都没带啊。
突然,头上落下一处阴影,这熊又凑过来了!
楚行云僵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毛绒爪子捏住他的腰,一下将他搂进怀里,紧紧抱住。
“楚行云……”
这一声很熟悉,熟悉得他想落泪。楚行云怔怔地去看自己的左手小指……
那里绑了一根线,银丝一样,弯弯绕绕,连进小熊的肚脐里。
牵魂丝!
楚行云双手颤抖,比他当时点火抖得还要厉害,他扯动牵魂丝,一点一点,把牵着的魂,拉出毛绒熊体……
一对蛾眉翘,一双瑞凤目,眉眼盈盈,瞧着他笑。
“谢……”
谢流水一偏头,吻了上去,将那千言万语,堵在小云嘴里。
无缘则天涯海角难相见,有缘自花好月圆故人来。
一吻情动,楚行云手劲渐松,谁知牵魂丝一弹……
只听“啊”地一声,谢小魂一叫唤,他又被吸进了毛绒熊里了!
谢流水抱着熊脑袋扭来扭去,想要凑过来亲亲,熊鼻子啪地打在楚行云脸上,嘴巴够不到。
“这个熊头太碍事了!云云,你别光笑啊,快来帮帮我呀,我被杏花黏住出不来了!”
谢流水为了让小熊抱起来香喷喷的,当时塞了好多杏花干进去,如今把自己黏住了。楚行云就在旁边笑,他把捡到的另外半块残玉串起来,戴到谢小熊脖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