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流水弯了弯嘴角,然而他不想再想这些了,生命的最后,他想留着想楚行云。他捏一捏小云娃,再捏一捏,软乎乎的,小谢把杏花小云娃放进胸口,最贴近心脏的位置,好温暖。
他没法死在楚行云怀里了,临死前,抱抱小云娃也差不多吧。
体内的脏器开始破裂,身上浮出无数致命伤,血流成河,谢流水看着洇出来的红,这十年,若没有祖虫蛊,他已不知死过多少遍。
终于结束了啊。
天又下雪,谢流水侧过头,颤巍巍地伸出左手,洁白的雪花飘落在他的掌心,小谢微微笑着。
他乌七八糟的一生,终于可以在这一场干干净净的雪里,寂灭了。
战火连天,天降大雪,一半是火煎的焦灼,一般是冰冻的彻骨。楚行云骑着白马,疯了般在找人。每一具倒在地上的尸体都叫他害怕,他怕抬起他们的时候,会是一张小谢的脸。
楚行云从没觉得一座城池是这么大,大到他可能会与谢流水阴差阳错,生死永隔。
他赶到了,可他找不到谢流水。
白马在火光中跳跃,火星子落在楚行云的肩上,他全然不顾,只要能让他找到、找到谢流水……
房屋烧塌了,发出一阵轰鸣,楚行云回头的刹那,忽然在雪地里看到了一抹身影。
他立刻御马疾奔,可靠近时,又放缓了缰绳,嘚嘚而行,他怕,他看到的是僵硬的、冰冷的……
楚行云终于走了过去。
谢流水倒在那儿,全身是血,他侧着头,微微笑着,在接一片雪花。
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再往上看去,发是鸦色羽,青丝涿细雪。
这一瞬间,千言万语,都自消退。
谢流水听到嘚嘚的马蹄声,又是哪个兵跑来了?他倦懒地瞥了一眼,刹那间,目光胶着,再移不开眼睛。
楚行云从白马上一跃而下,一步,两步,朝他走来。
小谢低着头,往后缩了缩,想藏起自己咳出的黑血,杀人的长刀,然而他无处可藏,楚行云走到他面前,白靴比雪更皎洁。
楚行云踏过来,紧紧拥住谢流水,身上立刻染上一片血污。
小谢被他抱在怀里,闷闷地问:
“你怎么来了?”
楚行云笑了笑,他人生中从来没有一刻像此刻这样,从心底真正地与一个人相识相知,能完完全全理解他、亲近他、爱他。
霜雪纷飞,雾花缱绻,楚行云觉得他离谢流水好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更近。他俯下身,闭了眼睛,额头贴着小谢的额头,微笑着说:
“你的蜜罐子来找你了。”
楚行云一侧头,将那天夜里未尽的吻,吻完。
雪静静地下,魂与魄交融在一处,再难分离。
一吻终毕,楚行云伸出双手,想抱起谢流水,小谢以为他想救他,摇了摇头:
“我没救了。”
楚行云不傻,他看的出来,谢流水的内脏已经全部破裂,筋脉尽毁,血流不止,撑到现在,纯属吊着一口气,不知道是在等谁。
他已经等到了。
楚行云望着满天风雪,蹲下来抱起谢流水,背在身上:
“我知道,我都知道,我来背你,走最后一程。”
白皑皑的雪地,踩出一个、又一个脚印。
谢流水安静地伏在楚行云的背上,他的双臂垂在他的胸前,楚行云紧紧握着,给他渡一点人世间最后的温暖。
血一直往下流,染湿了白衣后背,滴滴答答,落进雪地里,留下点点斑驳红。
楚行云假装看不见,他故作平常地嘟囔了一声:“你胸口里塞了什么东西?鼓囊囊的。”
小谢笑了笑,他颤抖地拿出来,拿到楚楚面前:“你看。”
是一只小云娃。
楚行云笑岔了气:“你幼不幼稚啊?还去买这个。”
“我没买。”小谢还有点骄傲,“我从一个小孩手里抢来的。”
“……”楚行云无可奈何地摇头,“你明明有我。”
谢流水低垂着头:“我怕我见不到你了。”
十指交扣,谢流水的手很冰凉,楚行云握紧,再握紧,“我总会来见你的。”
谈笑间,他看到小谢的右手心,里面依然有着那个掌中目。
谢流水早知自己必死,所以在秘境时,把楚燕的掌中目转移到自己身上,让楚行云能与他唯一的亲人相伴。
掌中目发病几次后,人就会开始人蛇变。
“变成人蛇可以……活下来吗?”
谢流水愣了愣,一时没反应过来。
楚行云又急又快地说:“要是能活下来,变成人蛇也没关系,我可以接受的。我们去一个无人的山头,我在那给你挖一个池塘……”
谢流水笑出声,他轻轻摇头:“我才不要,池塘那么小。”
“那我多花点钱,给你凿一处大湖。”
小谢还是摇头:“湖里好冷、好寂寞。”
“那我给你引温泉吧,你还要什么?香花香草?”
谢流水笑得肺疼:“这可真是……穷奢极欲呀。”
楚小云不满地挠了下他的手心:“我在说你的住处,你想哪儿去了?”
小谢受了教训,瘪起嘴,用毛茸茸的脑袋蹭了蹭楚行云的后颈。
轻云蔽月,流风回雪,他们轻轻说着话,宛如交颈鸳鸯的呢喃。
其实他们彼此心里都清楚,不可能了,他们说的这些那些,永远不会实现,谢流水就快死了。
死亡或许不是这世间最残忍的刑罚,但它斩断了一个人所有的可能,连带着斩断了两个人之间种种相连。
他余生的每一天,都不会再有他的参与。
乱山残雪夜,谢流水遥遥一指:“送我到那边吧。”
寒江畔,停着一条船,它瘦的像扁担,几乎不能载行,里面铺满了一层白魄磷,像一个空棺材。
谢流水身怀祖虫蛊,像他这般有血虫病的人,一旦死了,蛊虫就会跑出来找别的活物寄生,祸害无穷,得趁活着的时候,用白魄磷烧干净。
小谢不想死了,还给别人添麻烦。
“把我放上去吧。”
楚行云哽住,他勉强咽下去,嗯了一声,将谢流水轻轻放在这条小舟上,白魄磷覆上了他的伤口,疼得他脸都皱起来。楚行云提着轻功,足尖点在细细的木沿上,让谢流水靠在他的怀里。
木条船顺着江波,一荡一荡,漂至江心。
鸟飞绝,人踪灭,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江水里的影子,唯一叶扁舟,两人依偎。
楚行云的气息扑面而来,谢流水侧过头,嗅了嗅,鼻尖蹭过他修长的脖子,看到行云头颅低垂,宛若将死的天鹅。
“别难过啦。”
小谢伸出手,摸摸小云的脸。
“好。”
楚行云紧紧贴着谢流水的手,他的指尖好冰,好冷,是雪气,是死气。谢流水浑身是血,这些血红得发黑,早被蛊毒浸透了。难得不流血的皮肤,又显出一种将死的青灰。
千里雪掩翠微,江水渐渐凝结。谢流水从怀中取出火柴,他颤巍巍地要点燃,却怎么也点不好。
“我来吧。”
楚行云伸手欲接,谢流水却不肯放手:“你走,到岸上去,我自己可以……”
他怕楚行云舍不得,他怕楚行云看不得,他怕楚行云撑不住,怕烧完了还有蛊虫,第一个跳到小云身上……
楚行云双眸如星,他安静地注视着小谢,没有退让:
“怕什么,我没有那么脆弱。”
无需你编造谎言,体面地告别,无需你支开我,挡住可怕的真相,无需你这么辛苦,临到死还要孤身一人送自己上路。
他向来坚强,他挺得住。
“相信我,让我送送你吧。”
楚行云拿过了火柴……
谢流水闭上了眼睛。
楚行云伸手,鞠起一捧白魄磷,均匀地洒在小谢的心脏、喉管,覆盖过脖子,与头颅。
脑中的理智开始催逼他思考,告诫自己,烧的时候,火要点在致命处,以求速死,这样,小谢就不会那么痛苦了。
楚行云取出一根柴火……
他的手在抖。
右手不受控制地发颤。楚行云扔掉这根柴火,甩了甩。
拜托了,别抖啊。
他用左手压住自己的右手腕,重新取出一根……
划柴,点火。
火还没有落下来,谢流水凝视着楚行云,他白衣染血,长身玉立,雪夜里,手里攥着一簇火苗,跳动着光。
谢流水忽然好痛苦,比过去一生中受过的苦还要痛,骤然间,他忽然明白了那些死在他刀下的人垂死挣扎,那时他不懂,明明必死无疑,为何还要这般难堪。
现在他懂了,好痛苦,好痛苦,好想、好想活下来!
能跟你一起守岁过新年。
带你去看明月千灯,看烟花满天。
为你洗手作羹汤,你一边吹着汤上的白气,一边小口小口地喝着,眼睛雪亮,有星辰和我。
再没有了。
楚行云握紧谢流水的左手,他俯下身,贴在谢流水的耳边,跟他说:
“再见了。”
小谢静静地点头。
楚行云右手一倾,火落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