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流水”睥着眼, 看濒死的云,像一尾小鱼,吐出一个又一个泡泡, 真是乖巧可爱。他俯下身, 轻柔地说:
“你要是早这么乖, 我们何必走到今日这步田地?那家伙真精明。自己去死就去死,还要做出另一个他来,给你做牛做马。”
“谢流水”笑着出手,轻轻合上楚行云的眼睛,靠在他耳边,低声道:
“我倒是愿意给你做牛做马,我保证,我会比这世上所有人都待你更好、更温柔、更有耐心,听你的话,为你做任何事,只要你……”
相信我。
滚。
楚行云呛得说不出话,无孔不入的水钻进他的肺,像一管辣椒汁冲进口鼻,然而在这瞬间,他满心满眼想的只有这一个字:
滚。
滚、滚开,滚远点,把真正的谢流水还给他!
“谢流水”像是知道楚行云在想什么,他皮笑肉不笑地盯着水面上越吐越小的泡泡:
“是啊,你是不可能相信我的,可是,另一个你呢?”
“小行云呢?”
楚行云心中一冷,他喘不上气了,刹那间,脑海中浮出一座戏台,他站在台上演的好好地,突然这个台子不断地缩小、缩小,最后缩了一方座位,噗地一下,他跌坐在这里,再抬头,眼前已升起另一座高台,亮起别的光,幕布遮起,有一个稚童样的自己,站在那上面……
“你从小就会粉饰自己的记忆,真的谢流水死了,忘了他吧,和我在一起,我也是真的……”
“不……不!”
楚行云挣扎起来,他向那戏台跑去,可那台子像是长出了脚,不停离他远去,远去……
“既然你不肯相信,那就算了。等你想清楚,我再让你睁眼。别急,感情可以慢慢培养,你要是不习惯我,我可以用一生来训练你习惯。”
“谢流水”亲昵地抱起昏迷溺水的楚行云,另一手扶正自己有些稀烂的面容。他原主打得一手好算盘,可惜,他漏算了一点,他是他的复刻,一模一样的性格,岂会善罢甘休。
记忆可以粉饰修篡,可以重复暗示,再不行,给楚行云喂点药粉,实在不行,就把楚侠客赶下去,换小行云出来,办法总是人想出来的,暂且先让小行云出来当主人格好了。
“谢流水”轻柔地摸了摸楚行云额前的碎发,微微笑起来:
没关系,我们还有一辈子那么长。
总有一天,你会接受我的好。
巉岩洞,石障外,潭水淅沥,潮湿的水汽裹挟着鲜腥,粽叶般包着人,楚燕被这股湿气弄得心烦,她提前走进来,呼唤:
“哥哥、哥哥……”
黑洞洞的,没有回声。楚燕隐隐觉得里头有点不对劲,她赶紧跑进来,越过水道和重重叠石,终于在岸边看见了人,嫂子正一脸焦急地抱着哥哥:
“楚楚?楚行云!你醒醒……”
“哥哥怎么了?”
“谢流水”低下头,满眼是心疼,满脸是自责:“这水里有东西,他一时不慎……也怪我没及时拉住他……”
就在这时,怀中人动了动,睁开一双荔枝核般黑溜的眼睛,他抬头盯着谢流水看,脸上一下子绽开笑容,甜甜地叫道:
“流水君!”
“谢流水”低头碰了碰小行云的额头,微笑着“嗯”了一声。
洞中自有日月天。小行云不知世事,见身旁总飘着些蓝绿光点恍若星辰,很是欢喜,像个秋游的孩子,无忧无虑地过了好几日。
“谢流水”看着这样全心全意依赖他的小行云,心中涌动起一种不知名的情绪,他几乎有点贪婪地看着小云,只要出去,只要从这里出去,他们就可以有新的幸福生活,一直一直,过一辈子。
只要这样就好,保持这样就好,他会永远对小行云好。
至于那个大行云,他愿意忘了原主谢流水最好,不愿意,那就此长眠吧。
“谢流水”想到自己的原主,心中冷笑,世间活物都以生存欲为第一念头,他原主自傲狂妄,以为靠这个,他就会对楚行云俯首帖耳、百依百顺,如果有一天楚行云不小心知道了真相,那他就活该去死。可惜这如意算盘翻了,人都有阴阳两面,他原主爱把最好的那面留给楚行云,那是他自己的事,现在,复刻成功了,他是一个面面俱到的“谢流水”,何必要把最好的那面留给谁?
他想着,长臂一捞,便把小行云抓过来。
小行云挥手挣扎:“放我下来!我要去抓那个荧光虫!”
“待会再抓吧。”“谢流水”紧紧抱住他,用力地像钳着一块宝石,笑眯眯道:“你先亲我一下好不好?”
小行云想也没想,便靠过来……
“谢流水”闭上眼睛,心中欢腾雀跃,更兼有紧张焦急,急着向谁证明什么……
然后臆想中的吻却没有落下来,“谢流水”不耐地睁开眼……
“流水君。”
“嗯?”
小行云凑过来,闻了闻道:“你味道变了。”
“谢流水”脸色骤变,赶紧笑道:“你在说什么傻话?哪有什么味道。”
小行云歪着脑袋,审视眼前的人。
人不是一点点变坏的,人是一瞬间变坏的,就像食物一样,变坏的片刻,就会散发出腐败的味道。
这个秘密他偷偷藏在心里,从来不告诉别人,这样一旦身边的人变坏了,他就能第一时间感觉到。
小行云望着眼前的流水君,本来他心里想什么话就会说什么,可此时此刻,不知为何,他却没有把这番秘密跟他最亲密的流水君分享。
流水君以前是香喷喷的鸡腿,又酥又脆。
可现在,好像炸鸡腿放潮了,有一种又老又软的味道。
他不想亲。
小行云撇开脸,小泥鳅般从“谢流水”怀里溜走,带着楚燕继续在洞里捉虫。
“谢流水”伸着双臂,环抱着空空的一圈,他愣在原地,愣了好久,最后狠狠地捏紧双拳。
三天后,他们发现了潭中玄机。
海豚为海中物,此潭必通往外海,韩清漪派人在小海豚身上绑了绳索,前两天都毫无动静,今夜,绳索绷紧了。
“走!都起来!赶紧跟上!”
绳子越拉越快,众人忙不迭地奔跑,然而跑了两个时辰,楚燕突然觉得不太对,罗盘上的指针开始像一根摇摆不定的墙头草,她拉了一下嫂子,“谢流水”正急着出去过新生活,只道是罗盘坏了,没当回事。
又跟着绳子跑了好一段,韩清漪也觉得不妙了,周围太单调了,有手下叫骂道:
“妈的,这里怎么什么鬼也没有!”
“你别瞎说!什么鬼不鬼的。”
先前跑时还能看到红蜥、祭坛、水道、水里发光的蓝光点和绿色的荧蛆,可现在这些都像消失了。放眼望去,只有千奇百怪嶙峋的洞石,一层一层,叠叠障目。
“把绳子收回来!”
韩清漪下令道,小海豚似乎还在不住地游,几位手下齐出力,终于把绳子扯回来,绳索那端甩上来一看,众人都寒了。
上面套着的,是一只水银般的海豚,完全透明。
还未成形的复刻品。
那鱼尾拍扇了几下,接着,就化成一滩黏稠,消失了。
之后的日子,无论换哪个方向走,他们身边的景象都越来越稀薄,渐渐趋于“无”,再也回不到那个“有”的洞窟。
他们彻底迷失了。
走到后面,甚至连洞窟都没有了,叠嶂的山石全都不见,岔道、溶洞、石笋、钟乳石……一切世间所能见能说之物都消失在眼前,举目而望,是黑、黑、黑。
他们像食道里的食物,哪怕慢慢往上爬,却还是比不过吞咽的速度,秘境正将他们拆骨入腹、吞噬到底。
“不能再往下走了,全体原地休息!”
韩清漪感觉到非常不妙,这一路上都没碰到过别家,他们像要被吸进秘境中心里,被吞噬到底,再也出不去。
身边环绕着一团团黑雾,伸手去摸,摸不到石壁山土,只有一片湿凉空茫,不知多宽多广。
点起火,也很快会熄灭。
有人曾说点火被吹,是鬼吹的。
可这片黑暗里,死寂沉沉,连鬼都没有,火光点起来,就熄灭,可灭完后,却毫无动静,没有危险,没有诡异,没有任何乱七八糟的事物,有的只是走不到头的路,与看不到头的黑暗。
都说秘境诡异,想来不过是有鬼驱鬼,有阵破阵,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可来了之后才知道,世间的恐怖不在于“有”,而在于“无”。
孤寂枯冷,百无聊赖,永无尽头。
明明还有食物和水,但很多人开始受不了:
“妈的,这么走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这里到底是哪里!”
“你别那么大声,小心引来什么东西……”
“我倒宁愿跳出点什么东西!死了干脆!”
一语成谶。
秘境像是要兑现那位手下的话,忽然之间,轰鸣声贯彻耳畔,如惊蛰春雷动天地:
“砰!砰!砰!”
一声接一声,阵阵袭来,似象群疾踏。
“快快快!后退!这里要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