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眼前的展连话中确有蹊跷,楚行云捂着前额,偏头笑问:“我这摔着脑袋,大夫可有说什么?”
“大夫说你走了大运了!那么高摔下来还是前额着地,竟伤的都是表皮,不过须得好生静养,你现在武功尽失,也别到处跑了!”
楚行云表面上点头称是,心头却咯噔一跳,他武功尽失这事,统共就告诉了宋长风和展连,莫不是自己多疑了?且试这人一下,于是开口随意道:“若不是伤着脑袋,不得不在这躺着,我就借你一匹马,自个儿下山去了,也不烦你……”
“你还想着自个下山?便是没伤着脑袋,也得给我好好躺着!还嫌流的血不够多?”
“这点小伤,何足挂齿?前年中秋我摔了手臂,不照样骑着宋长风的黑驹赶回来?有什么要紧……”
“还敢说何足挂齿,你这脑袋都要摔糊涂了!宋兄的马不向来是雪驹吗?你怎会骑匹黑的回来?”
楚行云故作迷糊状,眉头微微皱起,想了一会道:“不是黑的吗?我记得……他以前好像买过匹黑马。”
展连笑一笑:“那匹黑的不够好,既然是给你用的,那自然是雪驹了!”
楚行云抿了下唇,拉起被子,嘴角噙笑,边躺下边随口道:“不过这雪驹,快是快,但论起上山下山,还是你的白额马平稳。等这伤好了,就拿来借我骑两天?正好游山玩水过把瘾!”
“好好好,到时我们一块去!”展连帮他拉平被角,“你现在就别想东想西了,只管好好休息罢!我待会再来看你,水放这了,要是渴了就喝。”
“好。”楚行云顺从地闭了眼睛,不一会听到脚步声渐远,猛地从床上炸起来,一把扯起牵魂丝:“快!穿进墙里跟着他!”
感觉谢流水慢悠悠地爬起来:“你相好不是我喜欢的类型,我干嘛要跟……”
“那人不是展连!”
谢流水皱了下眉头,立刻融进墙里:“怎么回事?”
“展连的马向来是黑额马!”
自以为昨夜已是诡秘莫测,未料今朝蹦出三个展连,楚行云的心像鼓点般敲起来。
最开始在山洞前遇到的那个,大约是真正的展连。虽一年半未见,模样略微有变,但声音无差,最关键是燕娥那事儿,这事连宋长风都不知。何况当年为了燕娥,展连不知跟他谈了多少次,但每次都是自个儿先把脾气拔起来闹得不欢而散,那说话的神情楚行云熟悉得很,便是真有人能知晓这事,也未必学的个一模一样。
眼下这个展连已露出马脚,说的话自不可全信。可现在想来,昨夜回来接自己的第二个展连,真假却还是吃不准。有可能是真展连回来了,也有可能别人假扮了他,何况当时自己体力透支又失明,要蒙过去根本不难。
而这第三个展连,最是奇怪。模样声音完全挑不出毛病,但转念一想,都精心准备到这个份上了,会连展连的马什么样儿都不去了解吗?
况且按展连的性子,当时无论如何也要回去找自己,否则扔在那,只有死路一条,这人既是假扮,缘何要刻意否认?这不是平白招人嫌?
以及,这人既说宋长风会把雪驹给自己,那便知是交情不浅了。既然交情不浅,听闻伤病好歹也捎句问候,更何况宋长风还是出了名的温言温语,便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也要嘘寒问暖的。这人既知,为何说道自己受伤之事,只带了句冷冷淡淡的“他让你在此休息”?
一瞬不过一念间,一念却可绕千回。此刻谢流水仍在墙体里穿梭,所行未远,牵魂丝却已绷紧,那丝儿只在楚行云指尖绕,可却是从谢流水肚脐眼里长出来的,稍一牵拉拽扯,就可疼可疼,当即作罢。因极惧光,只得从墙角口,稍稍溶出一只眼瞧瞧外边的情况。
“看见什么了?”
“那人在跟两三个家伙说话,看起来是他……或者说是那个展连的下属,单这么看,倒也没甚奇怪之处,反正此地不宜久……嗯?”
“怎么了!”
“这墙里……好像有一段是空的。”
“空的?”
“对……”谢流水转身融进去,“是密道。”
真是流水淘沙不暂停,前波未灭后波生。楚行云翻身下床,又回头将两枕并堆,衾被覆上。三步并作两步移至谢流水处,抬手敲了敲墙体,却沉闷得紧,遂问:“里面空的?”
“有一部分是空的。”谢流水露出一点点食指尖,捏住楚行云的指关节,往左移了三寸又松开,楚行云再敲,果然一声清响,又听这墙中魂道:“密道的入口在隔壁这间,有个大书柜挡着。”
“墙有多厚?”
“七八尺左右。”
楚行云乍一想,便明白过来。这处平房分隔为两间,而中间那堵厚墙被人打了个洞通往地下。如今这假展连居心叵测,又领着一帮下属,自己武功尽失,想硬碰硬全身而退怕是痴人说梦,不妨就试试这密道,至于这地底下又有甚么幺蛾子,那便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
“书柜后有没有机关?”
“把第七排第七本书抽出去。不过我说啊,你还真准备进去?虽然楚侠客这么大年纪的人了,还充满好奇心是蛮可爱的,可你现在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太乱来了吧?”
“修密室以藏宝,修密道而逃跑,没人会在保命的退路里设陷阱,你又如何料定吉凶了?还是说你早已知……”
“行行行你是爷都听你的!我可什么都不知道,就恳请楚大侠收了那颗爱思考的心吧!”
楚行云没再跟他废话,直接问:“隔壁窗开在哪?”
“就在后头,只是这高度……你武功尽失了,恐怕是不行……”
话音未落,楚行云已就着窗沿一撑一跳,手一勾,身一跃,干脆利落地翻进屋来,谢流水乖乖闭嘴,重新回到墙角,溶出一只眼窥着外边的情况。
楚行云大略扫一眼,此室是个杂物间,三面药橱、五箱衣物,以及一摞摞农具、炊具……杂七杂八的玩意儿堆在一块,倒显得诺大的屋子有些无处落脚了,甚至将那占了一整面墙的大书柜给挡了大半。
走近细观,这柜子至少有自己的两倍高,像山般矗立在眼前。不过上面放的并不是装订成册的书籍,全是些破破烂烂的废纸残本。连木头都有股霉味,仔细看还能发现好几个蛀洞。
然而一去拨弄那层废纸,便现出乾坤了。这书柜原是做了两层,外面一层烂木头装着残本,拿出一些,便能瞧见里边另一层书柜,一溜崭新的书脊,互相紧挨着,可惜具无书名。
若不是此地不宜久留,楚行云倒还真想一一翻开看看,此时却只得径直找出第七排第七本,食指扣住书脊上部,一施力,倾出一个书角……
楚行云一下子愣住了,封面上这略微眼熟的纹饰……
他猛地把书抽出来──
穷奇纹。
拿着书的那只手有点僵,但另一只手已经不受控制地把它翻开──
书里无字,接连几页都只画着个背对他的人,楚行云索性用拇指抵住书页,快速翻阅,随着书页流动,一幅幅画在眼前跳动,连贯成一片触目惊心的变化:
画中人光裸的背,先是从腰侧洇出一抹青紫,逐次深浓,徐徐蔓延,所及之处,肉尽数烂去,尤其是双腿,烂得筋骨尽现。
随后,像火舌舔舐冰棱般,骨也消弭了,两条笔直的腿和成一滩稀泥,又发起了水肿,下半身活像条蠕动的肉虫子。
渐渐地,数百个脓包从烂肉中冒出来,先只是露一点白头,接着鼓成一团黄,再饱胀起来,最后噗地破了,流了一地。而后从那流脓的凹陷里,钻出一粒粒黑尖子,旋而如伞展成片片黑鳞,很快布满周身……
书已翻至尾,看着这不成人形的怪物,楚行云手心微微渗汗,颤抖的指尖捏住最后一页──
画中人终于转过头来,桀桀一笑,人首蛇身。
阳春三月,楚行云冷了个透彻。
第十三回 掌中目2
此时,假展连已同下属说毕事,正回身欲行,谢流水瞧见,在墙体里催促他。密道早在抽书时便开了,书柜的最底两层,中间部分的书皆被移去,露出个四四方方的黑豁口,楚行云蹲下来,把心一横,利索地钻进去。
密道不宽,仅够一人行,但足有三人高。楚行云直起身,顾瞻四方,皆是土砖石墙,晦暗之下,唯有个二指宽的缝隙,漏着半尺光。
那位置估摸着就是书柜的第七层第七本,遂将手中书插回去,只听细微的咯噔声,机关重启,这回他看明了内里乾坤:
原来处在最底两层中间部分的二十八本书被分成了四份,牢牢黏在四块石板上,每块七本。一触机关,这四块石板便分散开,露出密道口,再触机关,被移开的石板便又重新聚拢,直至严丝合缝地拼回一处,从外边看,仍是个完整的大书柜。
随着石板的贴合,最后一丝光也已掐灭,密道窄狭,阴气湿晦,黑魆魆青石冷彻,寂森森鬼蜮伺窥,楚行云悄然快步,只想尽快离开此地,脑中不断回放着刚才翻过的画册,张张书页惨绝人寰,一本尚且如此,那一整个书柜,又都装的些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