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白是虚无,是死亡,死亡,才是这一切的开端。
而那画中人,自然就是死人,是幽鬼。
他在人头窟与展连随口推测,心中虽有些惧怕,但终究并不关己,可当这画中人、这死人,变成了自己的妹妹……
楚行云难以置信,他抓住神医:“决明子,我妹妹有呼吸有心跳,一举一动也跟寻常人无异,怎么就会……像这画中人?死人怎么可能复生?我也……接触过人蛇,我就不是虚无中归来的死人了?”
决明子挣开他的束制:“死生有别,死人求的掌中目,死而复生,生人求的掌中目,人变蛇怪。楚侠客,你求掌中目的时候,还活着吧。”
“你的意思是……我妹妹曾经……死过?靠着人蛇的掌中目才……这怎么可能呢?人死了,五脏皆凉,四肢不动,神医你倒说说,如何能让我妹妹像这样……若死也能像这样活着,那死何谓死,生何谓生?”
神医面色微冷,背起拓片包袱,叹了一口气:“真是吃人的嘴软,拿人的手软。若不是你付的诊金高昂,我断不会跟你讲一个字,且让你自个儿去查破脑袋!楚侠客,世间万事都有个程度,死而复生,也分怎么死,怎么活。”
“此话怎讲?”
“人,五脏六体,各司其职,其实就像一个精妙的机器,我们医者,算是修匠,哪里坏了,给你补补。可机器也有齿轮,有关要,若是关键之处坏了,那就回天无力,只能等死。想要活,那就要找一个新齿轮来换上。可是,还有一些器具,老旧到只换部件都不行了,你得整个儿把它撤了。”
楚行云皱眉,觉得匪夷所思:“如何撤?”
“变通变通,有的器具是水驱动、有的是风驱动,你给它换一个新的驱动,改修造建,这机器不就又能用了?你想想,人活多久?龟活多久?古树又活多久?若能给人换上古树的年龄,岂不妙哉?”
“真有这么好的事,古今帝王岂不是早就长生不老了。”
决明子扶了扶金丝琉璃镜,高深莫测地笑道:“当然是没那么好的事。你求人蛇,求的不就是长生不老吗?好,给你,而且加倍地给你,不仅叫你长生,还叫你永生。”
“永生,永生……再也……不能死了?”
“是,楚侠客所言极是,无论怎么杀,都不会死,而且每隔一段时日,掌中目定会发作,左手不能碰水,一碰必会手臂僵直,筋脉暴突,倒在地上,痛苦难当。如此一来,就不得不回去那个小岛,归虚,之后再出来,永远轮回重复,永远不会死。活一百年,长寿开心,活两百年,可能也开心,活三四五六百年?赐你永远不死,还开心吗?这可就说不清楚了。”
“怎么杀……也杀不死吗?人怎会变得如此……”
“楚侠客,难道,你还把经过人蛇复生的鬼,当成人吗?”
楚行云抬眼看他。
“那已经不是人了,没有人的脉象,没有人的经息,五脏肺腑,都不是人该有的样子,楚侠客,您还管这叫‘人’吗?恕我说一句您不爱听的。”决明子道:
“这叫怪物。”
不是、不是!
乖静可爱的妹妹楚燕,乖巧温柔的嫁衣小谢,怎么会是怪物!
反驳的话在喉咙口搁浅,楚行云想起,牢狱中,谢流水有些得意地朝他举起齐全的左手,张开五指:
看啊,我长出了一个新的小指头!
死了的,能复生,砍掉的,又能再生……楚行云深吸一口气:“神医,请问,这永生,能破除吗?有没有什么法子,能……能让不正常的,都变回正常人?”
“楚侠客,瞧你说的,若真能再变回正常人,那岂不是得了便宜还卖乖?古今帝王,早成长生不老了!”
“神医,真的,就没有一点办法了?”
“我可不敢这么讲,俗话说天无绝人之路啊,我决明子哪敢绝人之路。只是……恐怕九死一生。人蛇、血虫、红蜥,此局由此三物生出,想要破,还得追源溯本。”
“神医,这源头……”
决明子摇了摇头,笑道:“楚侠客真是拿着金饭碗要饭,你难道不知道,局中,想要再去一次秘境吗?你赢了斗花会,秘境出口的那幅绣锦山河画,不就落在你手中吗?”
楚行云自知,斗花会的绣锦画早拿去跟顾雪堂交换妹妹了,此时他手中筹码全无,一听到这话,心中微动,忽而对这神医有了些戒备。决明子似是瞧出来,摆摆手:“我不过是个医师,不是哪个家族的人,也没什么能耐,搅不出大风浪。别人都说我是神医,神医神不在我,神在我的药。我一开始入局,不过是想收一些稀奇药物,结果越了解,就越好奇,渐渐地,越查越多,查了不该查的……”
决明子把金丝琉璃镜摘下来,苦笑:“后来,我就被绑到薛王府上,还遇上了宋府的竹青,本来我俩难逃一死,所幸,那日在杏花湖楚侠客出手相救,大恩不言谢。楚侠客也不是爱钱之人,省你诊金,恐怕你也不需要,我想,楚侠客或许更需要一些消息,你若有什么想问的,尽可以问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那我……先谢谢你。我确实所知甚少,我倒是认识一个所知甚多的人,可……他恐怕不愿与我说真话。”
“局中人说谎乃常情,要么有阴谋诡计,要么有难言之隐,楚侠客不必介怀。”
楚行云在心中暗想,局中有三物,人蛇、红蜥、血虫。传言人蛇长寿,故化出永生一说,既如此,那定然还有一物能化出再生一说……
人头窟间前后种种浮上心头,那时他和谢流水刚灵魂同体,被顾晏廷的无脸人、黑面怪追杀,打到跳崖,结果跳进血虫林里……
血虫、血虫。
楚行云猛地想起,那晚,李府出了一具会爬动的尸体,宋长风一伙人大惊失色,血虫从尸体的肚中爬出来,爬的满院都是,那时,宋长风用剑一削,让他看——
那只血虫被砍为两半,接着却似活了,化为两只较短的虫,仍在爬动……
“神医!请问,人蛇有永生一说,那血虫化一为二,是否有再生一说?”
“再生,我想想……有,有!血虫是再生没错……”
“那么,人蛇有掌中目这样的壁画,血虫是不是也有相关的……”
决明子:“有,但……血虫壁画的拓片,我没有全的,只有这么零星的三四片。”
楚行云赶紧接过,细细地看起来。
拓片第一幅,有许多人被推入坑中,坑里养着万蛊。
第二幅,满目断肢残臂,只剩一个人,躺在坑里,供万蛊啃噬,
接着,这个人从坑里爬出来,虽是爬,可画中人手脚尽断,身体扭曲奇怪,竟是像软虫蠕动一般,硬挪出来的。
中间似乎缺了一些画,最后一片,只看到此人半蹲在一个圆平处,地上绘着一只神兽,状如黄囊,赤如丹火,六足四翼,无面目。
混沌。
“神医,我记得四凶之一混沌……是顾家的象征吧,这个祭坛,和掌中目的小岛,都在哪儿?”
“楚侠客,你说,还能是哪儿?”
秘境。
楚行云心知肚明了,难怪局中那么多人要去秘境,有些人,是想去,有些人,则是不得不去。
“请教神医,这拓片是从哪得的?可否得到全部?”
“血虫是顾家之物,真画自然在顾家势力中,不过,你若只是想看拓片,那么去找赵家也使得。医药不分家,赵家在局中制药多年,我同他们交往颇深,这几片就是从他们那里印来的。”
“多谢相助!不知……神医这些拓片……可否留给我?”
“楚侠客想要?当然可以。我早些年因为好奇,当宝贝一样收着这些玩意,可自从被薛王爷抓过之后,我可就安分多了。这次收了你的诊金,却治不好令妹的病,也治不好令夫人的症疾,惭愧惭愧。拓片你小心保管,不过,若是……”
决明子犹豫片刻,还是道:“楚侠客救妹心切,自是想进那秘境,可秘境凶险非常……”
“多谢神医提醒,楚某自会小心,妹妹是我的至亲,我不能丢下她不管。”
“不不不,楚侠客,我不是想说这个,只是……你看看这些画,画中早有预知,这些变得奇怪的人,无一例外,最终都回到秘境,回到本源……看似是离开了人世,是不好的,可,归于秘境,与留在世间,究竟孰好孰坏,还需仔细斟酌。”
楚行云微微蹙眉:“这话是……何意?”
“楚侠客,有些事物,是没法回头的,发生了,就是发生了,改不了,不可逆。若最终……算我乌鸦嘴,令妹无法恢复,也请不要妄自伤心,即使令妹正常活着,也会有生老病死的……”
“神医先前所说,死人获这掌中目,当永生不死。”
“是。”
“刺杀不死,我还可以理解,难道火烧,也不会死吗?”
“不会,皮肉无法成灰……只会,烧成血糊糊的焦人,继续活着……不过,秘境中似乎有一味奇药,叫白魄磷,磷火活焚,据说可以化为灰烬。楚侠客最终若不能让令妹恢复,那至少找来这一味药,百年之后,楚侠客走了,也带着令妹一起走吧,别让她一个人……永生在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