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小魂转过头来,在楚行云面前伏低做小,又转过头去,对着楚燕张牙舞爪,楚燕害怕谢幽灵,赶紧点头。
谢鬼怪又道:“既然是你哥哥,你该叫他什么?”
楚行云皱眉:“她不愿意叫,你干嘛要逼她。”
“你不逼问一下,怎么就知道她不愿意啊?”
四下沉默。
楚行云叹气,他正准备柔声劝解楚燕,忽然,听一声,怯怯小小的:
“哥……哥……好。”
楚燕缩着肩膀,抿着嘴说,脸上的样子,不像是勉强、不愿意,倒似是迷惘、不确定,楚行云心中猛地悸动,他大步走过来,试探地,伸出手……
楚燕没有反抗,她低垂着头,似乎是在思考,下一瞬,她拥进一个温暖的怀抱……
楚行云紧紧地抱住她,千言万语,却一句也说不出口。
楚燕呆呆地怔神,说不出什么感受,在她的仅存记忆里,从来没有人拥抱她。她还一直以为人与人的关系,只有命令和服从罢了。
这样的亲近……是不是叫作亲人?
楚燕歪着头,小脑袋转啊转,她在想,有一个亲人……好像很不错的……
谢流水站在一旁,看着别人兄妹相认,微微一笑。
有些人分别,还可以重逢……
有些人分别,却是永别了。
谢流水忽而想起小时候,自家妹妹一蹦一跳地跑过来,晃荡着两边的大红花耳坠,得意又俏皮地问他:
“哥哥,我好看吗?”
那时候的小流水头也不抬,撇撇嘴道:“丑。”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谢流水真想回去,拉住她,夸夸她:
“好看,你特别、特别好看。”
第四十六回 明月崖3
三更时分,下了一场雨。
一盏昏黄,在湿濛雨夜中晃荡,楚行云挑着灯,立在明月崖边,夜色很凉,顾雪堂没有来。
唯独崖边石下,压了一封厚厚的信。
楚行云展信而阅,雨珠跳落在纸伞上,滴嗒滴嗒。信中很详细地写了妹妹的过往。
楚燕,小时候被卖入妓`院,养到十岁的时候,意外发现她天赋异禀,于是被人提前买走当杀手培养,药物洗脑,忠心耿耿。因为能力出众,极少失手,曾经多次易主,主人的身份也越变越高。
到后来,楚燕被卖给一位局中人,这位局中人在烟花巷中有一处楼,明面上是妓`院,实际上也是料理人的地方。楚燕就在此做妓`女的影子,“燕娥”这个身份,背后其实有两个女人,一个是真的妓`女,一个是真的杀手。
楚行云彻底明白过来,楚燕和燕娥是交替出现的。他当初远远地瞥见“燕娥”,就莫名其妙地想见一面,那时出现的“燕娥”是楚燕,但真正跟他对坐而谈的却是妓`女燕娥。他好几次暗中探查,很可能看到了真的楚燕,所以他心中一直觉得这就是他妹妹。可每当他明面上来见“燕娥”,这种直觉就会减淡,觉得这好像又不是妹妹……
本来他可以明着问一问“燕娥”,可楚行云之前因为寻妹心切,被有心的妓`女骗过好多钱,他不愿再被利用,所以不再明目张胆地表明来意。倒是旁敲侧击了好几次,但燕娥迎送往来之人,言语太极打得滴水不漏。
结果事情就这么拖下去,直到最后杀出个展连,把燕娥买走送人了!楚行云千里追燕,终是无果。
雨打湿了夜,山间空濛。楚燕自己撑了一把伞,安静地站在一旁。她不太识字,只看见一堆不认识的蚂蚁爬了满纸。
楚行云抬起头,对她微微一笑,又接着看信,照这理,当年被展连买走的应是烟花女燕娥,但顾雪堂却在信中写道,最后跟着展连走的,是真正的楚燕。
楚行云紧紧皱眉,展连明明只是买一个妓,为何出动楚燕?楚燕是杀手……这是要去解决谁?
他还记得,当时好像有一波人正跟王家做生意,由展连负责,临走时,那波人说想讨个妓`路上当乐子,展连见友人楚行云天天流连花街,于是当机立断,赶紧把“惑人妖女”燕娥买走……
莫非,当时跟王家做生意的那伙人,有什么猫腻?
楚行云捏着信,微黄的纸边陷出一角凹痕,他急着往后翻,但此事顾雪堂也没查明白,只查到那位烟花女燕娥后来被转卖给另一家鸨母,更诡异的是,这位女子竟然成为了那里的红牌。
“燕娥”的样子楚行云记得很清楚,不算出挑,甚至可以说有些残花败柳的模样,脸上留着不少红疹印,每次出来,都要用厚厚的粉遮掩。但看现在的妹妹,分明唇红齿白,特别好看。他以为,或许是楚燕要配合那位烟花女,所以需要扮丑。但现在看来,那位烟花女子本身容貌竟也不差……
那么,把两个容貌出挑的女子,故意扮丑,装成一位了无姿色的“燕娥”,到底为什么?
顾雪堂无法解答这个问题,后来他是从薛家手中弄出来的楚燕。至于楚燕为何会与薛家扯上关系,他也不好明查薛家的事,只提醒道:事诡必妖,万万小心。
夜风飒飒,山雨簌簌,斜雨扑面,沾湿了他的衣襟,楚行云眼不离信,毫不在意。
忽觉手背一凉,谢流水伸手握住他,倾了倾伞,挡住那些斜雨,他靠在楚行云颈间,轻轻叹了一口气:
“小云,你好笨啊,连伞也不会打。”
楚行云抬头瞥了他一眼:“你会你来打。”
谢流水耸耸肩,摸出一片杏花,他站在楚行云身后,替他撑伞。
楚行云没说话,只管继续看信,楚燕也不说话,只管看着他俩,哥哥跟这只鬼好亲昵啊,她在心中疑惑,他们是什么关系呢?
楚行云一点也没注意到,他跟谢小魂姿势过分暧昧了。他全神贯注盯着手中纸,信中还写了不少楚燕的身体状况,像她这样多次易主的杀手,为了确保忠诚,多用毒药控制,所以一脱离薛家的管制,楚燕就激烈反抗,几度自杀,顾雪堂为了控制她的病,万不得已,才给她下蛊。
楚燕在顾家养了一段时日,没人再给她喂药,情况好了很多,不再要死要活,但体内仍有残留药物,会间歇发病。顾雪堂写道:她杀手出身,癫起来常人难以制服,楚侠客虽武功高强,但怕是也难以对亲人下手,此时便可用蛊牵制一二,但用蛊只是权宜之计,治标不治本。令妹从小服药,早就记忆混乱,唯独看重那一盒木镖,若想她真正痊愈,还请耐心调养。
接下去两页纸,顾雪堂详细写了那蛊虫的裨益,此虫成活期短,一年之后,便会自行死亡。楚行云微微松口气,信中最末,只留了一句话:
曾蒙大恩,以此为报,毋复多虑,世事叵测,难以尽言,不必深究。
风雨如晦,一豆灯火在崖边飘摇,楚行云不语,伸手烧信,看那火舌舔了一沓纸,心中满是疑惑,顾雪堂到底是谁呢?
这人自言报恩,什么猴年马月的恩也不说清楚,楚行云毫无头绪,而且顾雪堂这明害暗帮做的也太曲折了,一点暗示都不给,害的他担惊受怕、累死累活。
楚行云定了定神,心中有了一些猜想。顾雪堂说报恩大约是真的,此人也确实花了不少精力从薛家手上救出妹妹,但要他堂堂顾家第一堂主,向他楚行云不求回报结草衔环,那恐怕不行。
更何况他楚行云从小在宋家长大,在外人眼中就属于宋家势力,而顾雪堂作为顾家复仇派领头,自当与宋家不共戴天。所以顾雪堂每次威胁他,提出的要求都很苛刻。
楚行云望着漆黑的崖谷,前因后果渐渐浮于脑海。顾雪堂第一次用妹妹威胁他,就叫他拿着雪墨,去搅黄顾三少在李府地下的交易。这事很难办,也是当时顾家复仇派的首要目的,那时自己武功尽失,极有可能失败,顾雪堂肯定还留有后手。但万一他真的做成了,于顾堂主而言,岂不是出奇制胜,一本万利?
楚行云想明了这一点,也想通了斗花会的疑点。因为他搅黄交易,顾三少对自己这个罪魁祸首起了杀心,顾雪堂正好跳出来“和稀泥”。楚行云推断,顾雪堂很可能骗了顾三少,以至于顾三少放下杀心,转而给他种蛊。而这蛊虫或许早就被顾雪堂做了手脚,所以事到如今,自己一直平安无事。
做完这些,顾雪堂就正式出面,强迫他去夺斗花会第一,还让他签一份宗师盟的血誓书。
上边写明,妹妹楚燕在斗花会期间寄存于宗师盟,待他赢了斗花会,才能用绣锦山河画去换妹妹。
现在看来,顾雪堂把楚燕交给宗师盟,也不失为一种保护,毕竟妹妹跟局中薛家有些牵扯,也不知牵扯了多少,扫没扫干净尾巴。
血誓书上还写着,如若做不到,就要他楚行云喝一碗药。可具体喝什么药,却又模棱两可不写明白。
那时顾雪堂说这一碗药是采功药,正和顾三少在他身体里种的蛊两相应和,如果他赢不了斗花会,武功恢复后,这蛊就会把他体内的十阳真气源源不断地供给顾家,折寿伤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