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雁行在黑暗中瞪了那快人快语的家伙片刻,说:“明天一早我去跟教官求情,实在不行就去求教导主任,他不给我面子,总得给我爸面子,不会让陈荏吃处分的。”
十几岁的少年最不爱提他爸,提了就觉得窝囊,仿佛自己什么都不是,全仗着有权有势的老子撑腰。
这会儿却说出了口,说明他真的着急。
过了半个多小时,郁明回来了,他无处可去。
林雁行还没睡着,听到他进门的声音忽然坐起,把他吓得一缩。
林雁行挑衅似的看着他,黑而长的眉梢上挂着怒意。
“你有种。”林雁行说。
郁明缓缓地蹭回陈荏床上,抖开薄被蒙住了头。
……
起床哨响了。
不等吹第二声,林雁行一跃而起,抓上军帽和皮带冲出了宿舍楼。
教官们已经在操场等待,他一眼就看见了昨晚查房的自己连队教官,但陈荏不知去向。
他冲到教官面前立正!
“哟,今天挺快啊!”教官说,“是不是吸取昨天的教训了?”
“报、报告教官,我、我同学呢?”林雁行问。
教官努嘴:“食堂。”
“……啊??”
教官并不想拿陈荏怎么样,也不打算报告学校。
因为叠不好被子就泼水定型这种事简直是军训传统,一届一届的学生传下来,少说也传了二十届。别说中学生干这事儿,大学生也干,大学生还有层出不穷各种偷懒耍赖的招儿,中学生连想都想不到!
教官虽然只是个年轻志愿兵,但他所在的部队驻扎在军训基地附近,班长们都没少带过军训,也见识过各种奇葩。尤其丽城还有几十所高校,基数大了,傻逼也多。
教官昨晚回去一问,陈荏才十五。
十五岁如果犯法,法不容情;如果傻逼,情有可原,因为脑子还没长好。
教官决定罚他劳动。
陈荏四点半就被喊起床,送到食堂帮厨去了。
食堂师傅们都是早上三点钟开工,陈荏报道时包子已经上了笼屉,熬粥阿姨举着长柄铜勺,在几口大缸般的粥锅里搅动,以防止糊锅。
这种技术活陈荏干不来,便在旁边打下手,比如从腌菜坛子里捞咸菜什么的,一边捞一边哈欠连天。他昨晚差不多睡了四个小时,现在脑袋还是糊的。
晨跑开始了,林雁行抻长了脖子看食堂方向,终于见陈荏从大门里冲出来,汇入队伍。
林雁行是一连排头,也是所有晨跑方阵的排头,前边和两侧都有领跑教官,不能有大动作,只得频频回头。
陈荏觉得他有话要说,紧跑几步到他身后。
“没事吧?”林雁行问。
“没有。”陈荏说,“教官让我在食堂做一天值日,然后这事儿就算了。”
林雁行松了口气,过侧脸拿眼睛瞟他。
“怎么呢?”
“看你有没有缺胳膊少腿。”林雁行说,“解放军叔叔嫉恶如仇,应该严肃镇压你了吧?”
“傻逼。”陈荏笑骂。教官对他挺好的,半夜还起来帮他盖被子。
“反弹!”林雁行说。
领跑教官喝道:“跑步不要交头接耳!”
林雁行吐吐舌头,安静跑了片刻,又补上一句:“反弹!”
结果此时陈荏已经回到队伍后面去了,林雁行身后是同学张磊磊。
张磊磊问:“林雁行,反弹啥?”
“怎么是你?”林雁行特别失望。
“废话,你后面本来就是我!”张磊磊双手交叉,“不管什么,统统反弹!”
陈荏在找郁明,那人似乎没来晨跑,他便问队伍里的某个舍友:“郁明呢?”
舍友说:“教官点名时他说不舒服,去医务室了。”
“他哪儿不舒服?”陈荏问。
“切,还不是装的,”舍友说,“他怕撞见你尴尬!”
陈荏哭笑不得:这就尴尬了,那往后几十年怎么混?一点芝麻绿豆大的事儿,认个错就完了,难不成还真和他计较?
晨跑过后是早餐,陈荏要帮食堂师傅拎粥桶、分点心,餐前拉歌就没有参加。
等他终于擦着汗坐定,准备吃饭,发现林雁行已经帮他打好了。
“哟,不错呀,同桌。”他笑。
林雁行说:“快吃,我特地给你抢了俩甜豆沙包子。那伙先吃饭的女生都喜欢甜豆沙,每次都提前抢光,我这是虎口夺食!”
陈荏连忙说:“谢了。”
其实他不喜欢吃豆沙包,素的怎么能比得上荤的?一不顶饱二不长肉,但谢谢林公子这份心吧!
吃饭时他问林雁行:“看见郁明没有?”
林雁行冷冰冰地一指,陈荏随着他转过视线,顿时更无奈了——郁明为了躲他,居然远远坐别桌去了。
宿舍和吃饭分桌都是教官和老师按学号排的,虽说没有硬性规定哪些人必须在一起,可一旦定下来,就会约定俗成地维持到军训结束。郁明这中途换桌,真有些当逃兵的意思。
“啧,这小子……”陈荏咂嘴。
“别看他。”林雁行说,“没见过这么不上道的。”
陈荏笑问:“你才多大啊?见过几个上道的?”
“反正比你大。”
林雁行不打算把昨晚和郁明的对话告诉陈荏,他自己想着都堵心,何况背锅的陈荏。
陈荏低头啃包子:“算了,反正我也没大事。”
“幸亏你没大事。”林雁行语调凉飕飕的,“如果你被处分了,他还这样,信不信我揍到他起不来?”
“替你爸省点儿心吧。”陈荏说,“让他躲,我不信他还能换宿舍?”
结果郁明真换宿舍了。
吃完早饭简单修整,而后队列训练,训练期间郁明推说头疼,跑去宿舍把自己那床湿被褥抱走了。
他和陈荏当年不一样。
陈荏完全独来独往,不与人交流更没有朋友,出了事连个求助对象都找不到;
郁明还有几个从初中一起升上来的同学,彼此都还算客气,隔壁2班就有一个,郁明就是搬到他宿舍里去了。
队列训练只有一个多小时,因为今天上午安排爱国主义教育,要参观纪念馆和陈列室,看教育片。这么轻松的科目陈荏当然不能参加,他得回去帮厨。
正当他坐在食堂后厨给堆积如山的土豆刨皮时,眼光一扫,发现一人。
“你来干嘛?”
林雁行也抓着一只刨子:“来值日啊。”
陈荏问:“你没去参观?”
林雁行摇头。
陈荏笑:“你就这么讲义气,要和老子同甘共苦?”
“怕了?”
“怕个鬼。”陈荏随口说,“既然你这么有心,听说你爸有游艇,下回请我上去坐坐?”
林雁行看着他,突然认真道:“我爸还有劳斯莱斯,都坐到你吐为止!”
“……”陈荏说,“心领了。”
劳斯莱斯林卷起袖子开始干活,然后在三分钟内成功地将手指削掉一块肉。
他托着鲜血淋漓的手去医务室,陈荏跟在后面无可奈何:“你既然不会干活,干嘛要来凑热闹?”
可林雁行从来没做过家务,不知道自己不会啊!他向来以为自己是神选之人,样样拿得起放得下。
医生给他清创,包扎,还打了一针破伤风。打完针要观察半小时,陈荏就先回。
林雁行把食堂后厨搞得跟凶杀现场似的,陈荏举着水管冲刷,感慨年轻人真是血气旺盛,破个手指头还流这么血。
后来又有些担心,心想林雁行不会是原发性高血压吧?怎么哪儿哪儿都是?他要是天生有病,往后命短该怎么办?
“那我还得找下家啊……”陈荏仰头看天花板,“找就找呗,就当中年跳槽了。”
再后来他就开始研究林雁行血滴喷溅的角度和形状了,由此找到了开枪地点……不是,由此得出结论,林雁行就是瞎几把甩!
他继续给土豆削皮,耽误了这么一大会儿,他上午的任务要完不成了。
结果没几分钟,林雁行回来了。
陈荏看他一脸委屈地蹲在旁边,手指包得像个白萝卜似的,心想:这孩子是不是有点儿雏鸟情节,怎么老喜欢跟人呢?现成的借口可以回宿舍躺着,他居然不去?
陈荏说:“你让开些,刀枪无眼,别又把你刨了。”
林雁行挪开半寸,挺大一坨人,寂然无声。
陈荏把身子背过去一点儿干活,食堂的刨刀确实快,比家用的还大,他也得小心。
窗外艳阳高照,头顶上排风扇轻微作响,林雁行看着对方细白的、天鹅一般易折的颈子微微垂着,瘦削的肩膀在绿色迷彩服里耸动,居然品出一丝岁月静好的意味。
当然他描述不出来,只觉得和这哥们在一起舒服,不说话也舒服。
午休期间,宿舍众人发现郁明跑路了。
郜山气得不行,嚷嚷:“我就没见过这号人!陈荏又没事,他过来道个歉就行,‘对不起’仨字这么难出口啊?!”
他要找郁明打去,被林雁行拦住。
现在是军训期间,又涉及到2班,林雁行不想惹事:“回去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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